回到地下室后,秦大贺打开了电脑,当他面对打开的空白WORD文档时,他竟然不知如何是好,他的双手平放在电脑键盘上,试着写点什么文字。终于,他的手指头在键盘上敲了几个字。
“那是一个遥远的时代,北宋时期”——
当他敲下这几个字的时候,他觉得他写的这一行字是如此丑陋,如此没有价值,如此没有生气,就像一行呆板的尸体,他迅速地按住“Backspace”键把这行字删掉了。他意识到,他没有才华,也没有激情写出什么东西。他完了!他什么都不是,他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废物,以前他所有的幻想只是幻想,他只是幻想成功,而达到成功的道路,他却一步也迈不出去,他没有任何能力。
也许在他最早开始接触文学和产生文学梦的时候,从那个时候他如果能够真诚地面对文学,真诚地写每一个字,写每一行字和每一段字,然后坚持下去,或许他还能走上文学的道路。但是由于他的狂妄、嫉妒和懒惰,他放弃和失去了面对文学的机会。当他在人生失意的时候,他企图逃进文学梦里,想在那里捡到虚荣和金币,想在被他抛弃的文学梦里找到人生的意义。经过长时间的幻想后,他中了幻想的毒,陶醉在幻想的美梦里,在虚幻的成功的钱堆里舒坦地打起了呼噜。半夜里,他打了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却发现他的手和脚早已经没了,他成了一个“人彘”,除了死亡,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当他发现自己一个字都写不出来的时候,他惊得一身冷汗,他手脚发麻,血压升高,浑身发颤。这可怕的事实让他难以接受,可他却清楚地看到: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他没有用处,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关掉了电脑,他的手脚已经不听使唤,他挣扎着爬上了床,像空了的面粉袋一样地瘫倒在床上。他呆呆地望着乌黑又压抑的天花板,想着眼前的事实,想着自己的一生。
他想,如果天花板上有一面镜子就好了,他就可以照见自己,看看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到底是谁。他多么不情愿屋子里的这个人就是他自己啊!这个人就像一具尸首,而他,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从最早的记忆开始,他在脑子里搜索着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哦,那应该是五岁左右的时候,他在邻居家里院子里和一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小朋友玩,他们俩一人拿着一把用来往灶火里铲煤的小铲子,在一个土堆旁边挖土。一个老奶奶问她的母亲:“这俩孩子多大了?”她母亲回答道:“大的五岁,小的四岁。”这应该是他最早的记忆了。
他还记得同一年,已经是晚上了,村中央的一块空地上正在开批斗大会,全村人都参加了,批斗一个人偷了邻居的粮食。他还记得书记在喇叭里喊:“四类分子到那边去!”四类分子是什么他过了好久都没搞明白是什么。批斗大会开得长而乏味,被斗的人胸前好像挂着一个牌子,旁边不知是谁用泥巴塑了个小泥人,泥人跪在地上,屁股抬得老高,肛门里插着一根红萝卜,人们把这个泥人叫“***”。他坐在一个小凳子上,书记的讲话让昏昏欲睡,正在他打盹的时候,突然人群发出了一声惊叫,同时他仰面朝天摔了一跤。人们说在唐山发生了地震,地震的威力竟然传到了千里之外的秦省!后来的一个月,村里人都不住家里,睡在门外用玉米秸搭成的地震棚里。噢,那应该是一九七六年,那年他五岁。
他还记得同一年,他坐在父亲肩膀上,在镇子里的学校操场上看公审大会,有好几个人被绑着站成一排,后面扭着他们的人穿着军装背着枪。公审大会结束后,那些被绑的人被押走了,很多人跟着去看“枪毙”人去了,而他非常不情愿地被父亲拉着往回走。
那一年有一段时间,人们突然都佩戴起了黑纱,个个痛哭流涕,人们围着看一张报纸,报纸上印着一个人头像,头像的周围垂着黑色的挽帐。人们哭啊哭啊,每一个人都在哭,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子,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他记得他也哭了,他是被吓哭了,因为每一个人都在哭,而且是天天哭。
他想着他的童年,快乐的时光当然是有的。他还记得他光着脚踩在下过雨后的泥巴上,那泥巴可真滑啊!他记得有一年不停地下着连阴雨,他竟然在路边的水坑里看见了几条鱼,足有他的脚丫那么长!他记得柳树的枝条,骑牛时油亮的裤腿,母亲给他在河里洗澡时旁边的芦苇丛。
当然还有眼泪,还有饥饿。他还记得被别的小朋友欺负,还记得看见别人手里拿着的馍馍时自己的口水。那一年,他偷吃了母亲藏起来准备过年时再用的舅舅送的葡萄干,被母亲在村里追着打。
他终于上小学了,那年他已经岁半了。学校是在村子旁边的一个庙里,里面的佛像已经被毁了个精光,大雄宝殿成了他们的教室,人们用水泥板搭成了课桌,而凳子是学生们从自家家里带去的,所有的小学生不分年级都在这一个教室里。初上小学留给他的记忆只有恐惧,他害怕老师的声音,害怕写作业,害怕教室顶上那些雕梁画栋。后来,他们搬到了几个村子共同新建的学校,他的噩梦才少了一些,但整个小学期间都没有多少快乐可言。
初中到了另一个学校,但他依然是压抑和害怕的。初中留给他印象最深的是三样东西:班主任的教鞭,学校厕所里发现的死婴,同桌女生身上雪花膏的香味。
高中时他接触了文学,他喜欢读文学杂志,喜欢读诗刊,也偷偷喜欢上了一个又一个女生,他开始为女生写诗,当然那些诗他现在已经记不得了。正是在高中阶段他产生了文学梦,但这梦在他临近高考的时候又被他毁掉了,因为他认可了大家都在说的话。在填志愿的时候,在临上交的最后的一刻,他终于把自己填的文学专业改成了财经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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