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墨墨黑的

半夜，女儿回来了，他问女儿这个父亲是不是神经病，孩子遗传了没有？女儿说你以为他妈妈温雅、知趣，是哇？他说，是的。女儿说，未来的婆婆也是强人头，见面后一直话里有话，阴阳怪气，说前几年，这粉饼的技术含量不高，涂的水平一差劲，面孔白了，但夸张了，像是死人的化妆，而且脖子黑着，手也黑着，现在什么都可以白，现在的粉饼可以化腐朽为神奇，打底后，人立时变得年轻、鲜嫩、光亮、健康，富有弹性，有点糯相，确实看不出是人工的，像天生的一样，无法看出真假来，所以，满街都是鲜嫩的脸蛋，好看至极，所以看人先看面孔，看好面孔后，要看面孔的生相来。她断定，你女儿不是苦相，也是哭相，下午相亲，嘴巴没有停过，手也没有停过，一直想要摸一摸我的脸，一肚子不相信的脸，也不相信我们。

他回答：摸了就能看清人？

他说，看看这个父亲的强调就不想嫁女儿了，别说那个母亲。最后，他告诉女儿，婚烟大事，主意还是你自己拿，一来是她找对象，二来他确实很少有时间管女儿的婚事，他的时间不够用。

前几年，他接了一个看油管的任务，这个油管是从家的北房间的地下经过的，一直向西延伸。他看油管的路段长达五公里，每天上午八点半开始要沿着油管来回走一次。别人走五公里一个半小时，他起码要两个半小时，别人有时是骑着电瓶车走的，他是按照规定双脚走，从不偷工减料。为此，前年他还得了看油管的先进分子，奖金一千。女儿说，别去了，过去是发了手机定位的，你不去上面知道后来电查问的，现在手机不发了，没有人知道了，漏掉一天无所谓。他一听就光火，不发手机，钱照发的，而且年年在增加，国家给我钱花，我就要为国家做事，做事不好偷懒。他还叮嘱女儿，短斤缺两、偷鸡摸狗的事不可以做，这是做人的根本。说完问女儿，耳朵进了哇？女儿觉得父亲曲解了意思，说，又不是叫你天天不跑，真是越说越人来疯，说完就呼呼地出门了。妻子追上女儿，低低地说，你父亲黑人不黑心，顺着、顺着吧。

放得下的永远是嘴巴，放不下的永远是心。走在油管的边上，他心里盘算着邀请女儿的对象全家来一次自己的家里，他要亲自招待对方父母。晚上与女儿一说，女儿说，爸爸就是会做人。邀请发出后，很快有了回音，周六见。

那天，他买了三斤猪肉，其他什么都没有买。妻子说，这是不够的。他没有理睬，说，又不是做排场，饭又不是你烧的，你没有资格说多说少。

一辆奥迪车停在场地里，远看，就像一架直升飞机停在水泥地上。

男孩父亲从车里钻了出来，手横在额上，挡住了阳光，动作很优雅，就是有点娘娘腔。是的，阳光灿烂、透明、祥和，加上地面的折射，确实有点热的感觉。那还他爸，一身出门的行头，皮鞋铮亮，头发铮亮，连衣服也闪着光斑，寒暄后就落座，落座就喝茶，喝茶就喝茶，两家人都不知道话头从哪里开始。

他看了看时间，觉得可以烧饭了，他提议有人跟他一起去田里挑点蔬菜，男孩他娘推出了自己的丈夫，说就两个老男人去田里吧。那人看看山水就说行就去了。大概在十五分钟时间就挑回来整整一大蓝青菜，是高温菜，还有鸡毛菜。那男人说，菜要好好拣，好好洗，有爬的虫的。妻子说，多讲的闲话，虫总是要爬的，它不爬谁爬。他觉得蛮好听，正想着插话的话，突然拍起了头顶，说忘记挖土豆了，说完就拿起铲子对男孩的父亲说，我们再去挖些土豆，说完就拽着他开路，边走边说，老哥，我们家的土豆是田里种的，你们家的土豆是菜市场买的，出生地不一样，好吃。

大概也在一刻钟时间，土豆挖回来了，家里的人也都理好了菜，就顺手剥土豆的皮，至于土豆什么烧法，大家开始讨论，最后的结论是因为家里咸肉没有，只好改为红烧土豆，红烧土豆也是好吃的，大家说是，也只能说是。

土豆的皮剥好，开始切土豆，切到一半，他神秘兮兮地问男孩他爸，老哥，你喜欢不喜欢吃野生的小鱼？比如金汇港里的小鱼，像玉孜郎（一种永远长不大的鱼），又鲜又嫩。他听后神采飞扬，脚都跺了起来，这里有？有，很多，那我们就买去？路远吗？不远，很近，就在金汇港边上。好的，就去买。好的，就去。他跟着他去了，他一直跟在他的后面，他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估计跟了一段时间了，人热了，腿酸了，脚底痛了，问，还有多少路？答，近了，到了。可是男孩他爸感觉老是走不到，但自己回去又不认得路，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跟着，大概走了半个小时，总算到了家里的场门口，放下篮子，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其实路还是很远的，很远的，不过回来时好像真的一刻钟哎，是短了，为什么？他回答，回来这样快，是因为心境不一样，归心似箭，再远的路也是近的。那人说，是的，是的，其实他知道这里有些小问题的，但不好点穿。

吃饭了，有人发现，男孩父亲的额头有些许的黄乎乎的汗液，脸皮像是打磨过的一样，光亮至极，皮下有些微红的颜色显示，为什么会这样？他解释说，肯定是太阳晒的，热出来的、蒸出来的。说完，他捋了一把额上的头发，捋完就感觉手指头有点滑腻，他看了看手指头，说，连油也出来了。他的老婆笑着说，你看好，这张脸孔，今天红了，明天就会慢慢黑下来的。

怎么会可能呢？他问大家，大家说，发展的基本情况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