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墨墨黑的

墨墨黑指的部位往往是脸,其次是手,再次是脖子及其他。

他知道“白来白送,黑来有用”农谚的意思,他也知道墨墨黑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他更知道黑与做人没有必然关系,与人的良心更是扯不上边际,黑的人可能良心也不差。他一直这样想法,所以,他觉得自己不是什么坏人,当在电视里看到别的国家里漂亮女孩子以及小女人喜欢将自己晒成古铜色时,还真像遇见了知音,自喜到了兴奋,那一夜饭就多吃了一碗,他的妻子怯怯地问,夜晚不干活哎!

他的黑在海边村是出名的,说他是炭黑,其实是黄黑、暗黑、整个的黑。远看像一坨晒干的猪塮颜色,近看像一张水牛的皮。不但如此,这个黑呀,还带着光亮,其实是油腻。一个小时活儿干下来,这个油就会从毛孔里溢出来,涂满脸孔,直至脖颈、耳朵、耳根,手轻轻一捋,手指就刮下一层类似于菜油的油污,有点粘,有点腥。她的妻子说,油都进了头发根,枕巾一夜发黄发黑,用它来擦在脚根,保证不开裂。他笑笑,不过,女儿照样养出来的,怕啥?

他买过不少去油的洗发精,也买过衣领的去污剂,都派不了用场。到后来,他坚信广告在吹牛,他的妻子说不是吹牛是夸大。后来干脆不用了,随它油吧,妻子建议猪肉少吃,猪肉与油肯定关系很大,但是这出油的人特别喜欢吃猪肉,一天不吃就像失了灵魂。为这件事,夫妻俩吵了好几次,也闹了好几次,最后也打架过了。后来还是妻子让了步,妻子说,行啊,不过,这卖肉的钱只能自己去做生活做出来的,不能占用家庭的开支,他同意了,靠本事吃肉也公平。

他本来不怕劳动,干活他喜欢。有人说,姚家,女人打扮得像一朵花,什么活儿都不做,养得白白胖、嫩嫩生生。男人像只泥塘里爬起来的牛,天天晒在日头里,不是田头,就是河头,不是河头,就是灶头,做好了生活,宁愿坐在田埂上抽烟,边抽烟,边看眼前的庄稼,发现玉米歪斜了就去培培土扶正,总之不到烧饭时辰是不想回家的。回家了就淘米、洗菜,开始烧饭,所以即使大冷天,人也不是缩手缩脚的,因为人一直不停歇的。他对妻子说,手脚一停,浑身痒痒,做了活儿,人就爽朗,他自嘲自己劳碌命,但不是劳苦命,因为吃的、用的,甚至穿的,有不少是靠田里的庄稼、蔬菜换来的。

干活不怕,但怕的东西还是有的,他心里很怕出门。有一次去南桥亲戚家喝喜酒,中饭后逛街,突然想上厕所,一想就尿急,找了半天,在侨杭路口看到了厕所,想进去。那个厕所的阿姨有点小吃惊,打量了半天,看了他,凑近他身边悄悄地问:喂,你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我看看像是非洲来的?他接过话头,嬉皮笑脸,外国人上厕所优惠哇?厕所阿姨不接话,又问,你怎么会这样黑呀?他笑笑,不黑的,在非洲,我是正宗小白脸了。阿姨说,是的,是的,两个人都笑了,而且咯咯地出了声音,临走时,阿姨真诚建议:弟弟,日头少晒晒。

出了厕所,他还在为自己急中生智的非洲小白脸的比喻而开心,但觉得肚皮又饿了,看见了群英面馆,晓得面馆名气大,想吃碗光面,就走了进去。他很识相,拣了一只墙边的位置坐下,把手垂下来放在腿上,静等着。旁边一对年轻夫妇看了看他,好像看见了外星人一样,窸窸窣窣地说着话,过后又挪了自己的位置,离开他远点了。那个女的嘴里一直嘀咕着,还问自丈夫哪来的气味,完全是明知故问,说完拼命地用手扇着鼻子,很夸张。他看见了,心里窝着火,却依旧坐着,那个女人看见他没有反应,对着自己的儿子说,怎么浴洗了还有味道?他知道这是指桑骂槐,怒目圆睁,站起,走过去问:你是说我吗?女人像是被气味熏坏了脑子似的,非常强硬,说是的,出来应该洗洗干净啊,这是公众场合。他想昨晚是洗干净的,早上也冲了一遍,哪里来的臭味?火气再也压不住,朝他说,姑娘,你父母也是种田人吧?女人依旧不示弱,是的,但我们的父母比你白。

说到“白”字,他立时泄了气,因为自己是黑得过分了。

晚上的酒席他不在去了,气呼呼地回家睡觉了,但全无倦意,翻来覆去,思来想去,最后自己拍板决定今后再也不到镇上喝喜酒了,镇上人欺生,而且欺生的技术高超。在海边村,他可以大摇大摆地走,一条路一个人走,没有人说他黑、说他臭,到了其他地方就不行,人家都以为他是外国人,但没有把他当作外国人,当作是长着黑人面孔的中国人,这个真是侮辱他了,所以惹不起但一定躲得起,他鼓励自己要想到也做到。

他永远也做不到,女儿谈婚论嫁了,相亲了几次,看中了一个小伙子,见面后两个人都说到了家庭,女儿自然说到了父亲的勤奋与黑脸,男方的母亲一听一惊,提出来要见一见面父母,要验证一下女孩父亲的皮肤是晒黑的呢,还是生下来就黑的,他们担心未来的孩子的脸色,所以要见一见父母。为这件事情,女儿已经发过牢骚,说相亲的对象听说了父亲是个黑脸,就怀疑自己也是黑脸,相亲时,男孩子一直盯着自己的脸看,就是没有问你这白净的脸蛋是粉饼涂出来的吧?后来再三强调是真货,勉强同意继续恋爱,但必须看一下未来的岳父,这黑能黑到什么程度是个谜,地点是南桥悠仙蓝山咖啡105包间。

这能不去吗?不去的不是对不起自己,而是对不起女儿。想想穿,这人生,其实就是让人看看你,你顺便看看人家,平等的,所以不怕,好在是晚上,又好在人少,也好在将来是自己人。他改变了注意,倒柜翻衣,冲淋洗浴,把家里的八升的热水器的水全部洗光,穿了白衣黑裤,扑腾扑腾地出门了。

男孩的母亲看见了他,说大哥是个劳动能手,我们所有人要看齐的。人啊,天天奔波在田里,日晒雨淋,与天斗,肯定丰收。他说谢谢姊妹理解,并纠正说,主要是与地斗,翻地、犁地、锄地,还有与泥斗,要锛泥、铲泥、碎泥。还要拔秧、插秧,割稻、收稻、挑稻,所以就这个样子了。男孩母亲说,值得,勤劳的父亲一定有勤劳的女儿,好的,好的。男孩的父亲不声不响,闷着看人,看看人,看看手机,看了半天,开始自言自语:海边村的属地历史上打过仗吗?没有!他说他昨晚在电脑上查了半天,也查不到八国联军到过海边村,就是到过,八国联军里好像没有黑人军人,照此理解,姚家祖上是不会有这个基因的。我今晚再去百度一下。他把这里当做了空气,自言自语到现在。妻子说,你不是百度了一夜?还百度。丈夫还是皱着眉头,一会儿自己拿出一包香烟来,自个儿抽,自个儿腾云驾雾,我再查查,这是对儿子、孙子,对全家负责。

他回来了,没有吃饭,吃不下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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