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安见官家果然当真起来,便手里捏着麒麟佩,也不管自己身上的紫袍,跺脚道:“官家喜欢便喜欢,又何必这样作践王爷?”

官家见此,抚掌大笑道:“哈哈哈哈,你还不好意思起来,朕看,满京城里,也不知有几个郎君能比过他的颜色好看,朕便问他,‘何时行大事’,他倒肯一味替你想,只说‘不急’,想叫你再恣意些呢!”

他说“不急”吗?那是他自己也不想娶吧!

是安有些置气,“官家手里那么多青年才俊,如今故意拿我说笑呢!”

官家更大笑道:“才俊自然不少,便是有一个叫章惇的进士,朕见了也觉得好看,只是朕见过钟巘后,便不曾再想起章惇什么样子了哈哈哈!”

是安的紫袍垂到檐子下头来,眉毛轻微翻动着,胃里积聚的羊脂乳酪翻江倒海,她紧紧捏住檐子的扶手,咬着牙关,还要带出浅笑。

她喜欢的冰饮子,是七八岁时,狄青将她放在肩上一路行过西瓦子的那一盏冰雪冷元子、荔枝膏、杨梅渴、或者紫苏饮才是。

巷陌路口、桥门市井,青布伞下头,当街列着床凳堆垛,用好看的银碗呈出奶白的搅着冰碴子的雪饮子,吃进一口去,“嘶嘶”两声,才是夏日的兴头。

又想起狄青来了。

自她三四岁上进宫去,便也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了吧!

譬如张娘娘递上来一块白玉糕,起先是真好吃,吃多了便觉得甜腻腻地黏着牙,可她还是奶声奶气地,要不停说一声“真好吃”,这样张娘娘就会抱她到怀里去,也忽然会淌几滴眼泪,嘴里只喊着“阿娘的心肝呀”。

嬷嬷说,是八公主啊,是张娘娘的八公主幼悟爱吃白玉糕啊。

人说了一个谎话,后面就需要用无数个谎话去圆它。

苗娘娘送来了八宝点心,圣人娘娘也送来了新制的豆饼,是安吃的嗓子发干,夜里只想都呕出来。嬷嬷拍着她的背,眼泪掉下来,“公子多喝些水解解腻。”

你听,她不是说“公子恶心就都吐出来”,也不是说“公子不喜欢以后就不吃了”,她说的是“公子多喝些水解解腻”。

“阖宫上下,小程侯最喜欢吃甜甜的果子糕饼了,尤其是宁华殿里张娘娘的白玉糕!”

喜欢吃就要一直吃啊。

八九岁的时候住进善修堂里,一进门也有一桌子的果饼,芝麻的、核桃仁的,白的、红的、绿的,还有夹馅的,全是甜的,是安扑过去,眼睛弯出好大一个弧度,朝王府的长史一脸蓬勃的笑意,“都是给我备的吗?”。

所以连云娘和李乙,包括长安家里的那些人啊,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极妥善细心地备上各种糕饼果子,是安就不停地吃,也谈不上喜不喜欢了,旁的人看着欢喜倒是真的。

高兴啊?这事儿,是最容易做的吧?

“那我要怎么做呀?嬷嬷。”一团肉丸子的程是安乖乖坐在嬷嬷身边,有些紧张。

四望车吱吱呀呀地碾过御街上的青石砖,紫压压的水路和禁军围在前后,街市的百姓们不知道还以为官家又选中了其他的宗室子要养在大内啊。

“公子要高兴啊,公子高兴着听话就好了。”嬷嬷语调温和,声音小小的,风呼呼地吹过四望车前的旌旗伞盖,连着车子上的帷帘也飘荡着。

知道的人都在说,是京兆府长安县的长安侯,如今要被官家养在大内了。

“异姓子?”

“只是说这孩子孤苦,官家的仁心啊!”

“不是说这孩子命格......”

“嘘......这话可不能随便议论!”

最先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个女儿家呢!

这事儿其实尤其俗。

同宗室们一起在崇文院听学,糕饼吃太多了,喝了好多茶水,急着要去方便,可嬷嬷又不知去了哪里,有旁的宗室子弟们约着一起去,推搡着便去了。

去了才知道,人家都是站着的。

发着愣的时候,被急急忙忙赶来的小黄门一脸错愕地抱给嬷嬷,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不能同人沐浴和一定要回到自己居处才能方便的缘由了。

“因为我同去了的小公主一样,官家爹爹和张娘娘才如此疼我啊!”

“原来,我不是真的小公子,所以才只有嬷嬷一直陪在我身边啊!”

“如果叫人家知道我是同小公主一样的,咱们家就全完了!”

那什么叫全完了呢?

庆历八年闰正月,才下的雪还未消尽,宫人们刚歇下,各宫也才撤下新年的桃符和贴纸没多久。她那日着了凉,夜里有些发着热,嬷嬷便烧了酒仔细地给她擦身体。

忽然就有喊打喊杀的声音传来,房间外头的脚步声杂沓凌乱,有内侍用尖细的声音呼喊着“有人谋逆了”、“作乱犯上了”……

房门忽然被人推开,带进来好大一阵冷风,嬷嬷赶紧给她系上外袍,还要再拿件衣服裹上,张娘娘乱着发髻,瞧着她通红的小脸,“同阿娘一起去找爹爹?”

嬷嬷抱着她的手掐在她大腿上,她转过头不知道要怎么说。

张娘娘的手冰凉,又摸在她脸上,她便觉得她是担心的。

“安儿同娘娘一起找爹爹。”

她身上的披风要滑落在地上,她在嬷嬷怀里看着她绛蓝色的绫纱裙飞在寒夜的风里。

宿卫的兵士们从各处往福宁殿奔去,火把照的通天红,天上一丝星光也没有,她耳朵里不停地有“贼兵作乱”的声音响起来。

她的发髻乱着,头上的钗也不知去了哪里,不时有宫人来阻拦,又都跟着她一同朝福宁殿奔去。

嬷嬷紧紧地抱着她,是安只觉得冷风吹在脸上,也不那么热了,嬷嬷的气喘的急,“完了、完了,今日不会完了……”

这便是完了吗?

她的小手紧紧攥住嬷嬷胸前的衣襟,刀剑碰触的声音和越来越近地人的求救声、喊杀声,还有各种“贼兵作乱了”夹杂在一起,这便是“完了”吗?

官家爹爹手里也握了一柄剑,在寝殿门口来回踱着步。

所以“完了”,就是有人要谋夺他们的命吗?官家爹爹、张娘娘,还有......咱们家?

“庆历八年,闰正月。崇政殿亲从管颜秀等四人谋为变,杀军校,劫兵仗,登延和殿屋,入禁中,至寝殿。秀等为宿卫兵所诛。”

火把照的地面的血发黑,银光冰刃满地,红的血水僵在冰刃上,又或者同地上发了黑的混在一起,血腥味掩盖了淡淡的酒气,黑色、紫色、墨绿色的服饰上也都沾染着已经发了黑的、或还鲜亮的血色。好些人的胳膊上、胸前、背上,甚至脸上也都有血在往出渗,地上的人发着惨叫或者已经不动了。

是安的小手紧紧攥住官家的赭色衣袍,这衣袍的颜色倒显得轻,但看着,一不小心,也要以为是火或者血。

“可不能‘完了’呀!”小小的程是安,受了大大的惊吓,“可不能‘完了’呀,官家爹爹可不能‘完了’呀!”

是安下了檐子,从西华门出来,李乙牵着马不知等了多久。

她咬着唇,将泛起的恶心重新吞咽下去,这恶心慢慢地也息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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