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今是降爵思过之身,算了吧!”
嘉佑二年八月,京兆府长安县程园。
是安跪在程太夫人床榻边上,母亲看着容颜枯槁,肤色疲黄,明晃晃的衰败之气,是安嘴里轻轻地念叨着:“母亲?母亲?”
她起先以为叫她回长安来大约是官家的权宜之计,未料到她果真病重如此。是安千回百转之下,只觉得身心俱疲。
“你也不必悲伤,”太夫人微张了眼睛,想把手放到是安头上去摸摸她的头发,忽而又觉不便,“倘若我一死,程家就剩你了!”
是安听了此话,眼里的光更暗淡。
“也是没有旁的办法了”,她忽然连咳数下,挣扎着要起来。
是安赶紧起身扶住她,学着以前钟巘的样子去顺她的后背。
太夫人已咳得两颊发红,终于一只手还是握住了是安的一团衣襟,心肠总归又软下来,“你别怪我,我也不得已,总不能叫咱们家里从此绝灭无人了!”母亲落了泪,是安反倒无措起来。
她又将攥在手里的是安的衣襟全力捏了捏紧,“我彼时也是无甚良方,程家身上担着这些事,总要有照管人的”,她泄了力,往是安身上重重地靠下去,“你可别怪我做娘的心狠,叫你此身不得自在啊。”
“是安只有尽力”,她听着这话,再也不敢说委屈,语带哽咽道。
“已到如今了,行事说话更要小心些,不可再莽撞。诸事朴年和重山都是极信得过的,李家兄弟也不错,你要多听话”,她声音渐弱下去,“别误了程家的百年基业啊!”
“是!是!是!是安都放在心上了!”是安看她气息不稳,赶紧将他放平在榻上,“母亲省点力气吧!”
“你叫朴年进来!”
“先生!先生!”是安听了她的话,赶紧叫起来。程朴年赶紧趋身跪过来。
“夫人!”
太夫人盯住他,“这些年,带累你了。”
“夫人哪里话?”语言未必,豆大的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
太夫人微微动了动手指,哭道:”程家便托付给你了!”
朴年听了这话,眼泪更是汹涌,“夫人何必有此语!”
是安早扭过头去,只有五脏俱裂,形神气短之感。
程太夫人又唤了是安,一手指向程朴年。
“……你来跪一跪大先生!”
是安便赶紧朝朴年跪去。
程朴年两眼通红,见她真跪过来,也赶紧面朝她跪着,“主人切莫如此,折煞小人了!”连说带磕起来,是安扶也扶不住。
太夫人又道:“你求求人家先生,说‘是安失怙,孤苦伶仃’……”
是安赶紧跟着:“是安失怙,孤苦伶仃……”
“求先生不弃,看在先父面上,日后多看顾程家的基业罢……”
“求先生不弃,看在先父面上,日后多看顾程家的基业罢……”
朴年的头杵在地上,已哭的瘫软,嘴里念念叨叨,连续说着“非也非也”。
太夫人又敲了床褥,“重山”。
跪在后面的钟巘赶紧直起身子也跪过来,太夫人更有禁不住的眼泪,勉强拉过是安的手放在他手里,又直起身子来,双目浑圆,“我的儿,我过往待你如何?”
“便如亲子!”钟巘诚心答。
“那我如今可将这人交付你身上了!”太夫人的眼泪竟喷出来。
钟巘知她大限已至,赶紧将另一只手伸出来起誓:“钟巘对天发誓,绝不有负!”
太夫人忽然喊出“官人!”一声,似要将眼珠子瞪出来,而后片刻,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当真计较,是安何曾预料这样场面,一时也愣住了,浑浑噩噩的立起身子来,门外面男男女女不知闯进来多少哭的地动山摇。
有人拉住是安,凄凄泣泣不知说些什么,又放开她,只是安浑噩着,踉踉跄跄从门里跌撞出来,有个男人不停地摇着他的手臂叫唤着,“官人?官人?”
是安听到了也像没听到似得,只觉得累的很,心也彷徨。
一直到云娘来扶她,是安才垂下了头,有了利利落落的一滴泪,“我母亲,也殁了。”
是安盯住已从郡王府移来的西府海棠,仔仔细细地自己也不知道在瞧什么。
钟巘站在门边上背着手转他的玉骨笛,笛上系着的银色缨子一圈一圈粘上他的衣服又脱离开,一遍又一遍。
是安转头问他:“你要吹便吹,白立在这里作甚?”
钟巘瞅了她一眼,转过身,真吹起来。
是安直起身子,笛音萧索,她突然又烦躁起来,出门打断他,“你要吹便好好的吹,吹些叫人轻松的不好?”
钟巘被她打断了,也不生气,收起笛子,欠了身子给她让路。
是安甩着袖子是要同他说话,可他一副淡漠样子,不得不又回转过身来,“你立在这里做什么?要说什么赶紧说!”
钟巘低着头,想了想道,“你明日还要到大内去,早些歇了吧!”
“你住不惯便回去罢,又何苦来?”是安忽然朝他的背影喊道,钟巘背一僵,还是走了。
“装装装,有什么好装的!”是安空踢了一脚,转回身去看她的西府海棠。
还是有眼泪的,一滴一滴掉进海棠花的叶子里去,她坐下来将头埋到膝盖间,“......“
“张娘娘,好久不见了。”
往日的情景重现,是渐渐长开了的程是安。
“此花摇曳婀娜,我一见它,总想起娘娘来。”
罥烟眉的女子便淡淡笑道:“那叫它同你一起去王府好不好,你见它如见我,便不会觉得不习惯了。”
“那也只能如此,总不能让娘娘同我一起去王府。”
……
钟巘写好一封信,封了口,又拿起他的玉骨笛来,很想将刚刚被是安打断的曲子吹完。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他抬头望西月,真觉得东京风不如长安风来的舒爽的,这个地方人太多了。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倘若在长安的宅子里,如今已秋寒,衣服里裹着厚厚的棉絮,案前焚着香,细细读着东京的来信。
偶尔有物什,许是一包茶,或者一些香。
煎着茶,慢慢地给王府回着信,再三地嘱咐,希望能尽量叫全了她的心意。
昨日捉了什么贼,今日怎么击的鞠?下着大雨偷跑出去,或者又在街上同人打架了。他不免总要垂着头纳罕,这人如何端的不似小娘子,接着便知道她又抄血经又打醮又为狄青如何如何……
太夫人养他大抵是为了这个吧?
钟巘的神色不免有些黯淡。
她那年站在月亮的余辉里,嚷着要去那个他过往都未曾听过的地方,倔强着不肯回头。
他只好取了剑,牵出一架车来同她一起走。
是见送灯的男子吧,那男子老师早差人打听过了,是个大才子,只是婉婉转转也叫人跟她说了,是成亲了的,她也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忽然就非要去看看?
她突然换了女装出来,是偷拿了云娘的罢,衣服便罢了,只是披散着头发,怎么也挽不好,他只好拜托客店的老板娘来,自己好出去给她买支簪子。
也是清丽温婉的样子,细长的脖颈,除下了领巾,到底自己又覆了面纱。
钟巘看着她的样子,心里还是想着长安,倘若大雪天里,她穿着她那件红色的大氅,坐在檐下好好抚过一把琴,算了,她还是在大雪天里好好打过一阵短枪罢,她愿做什么便做什么!
听说今日又见了那男子,她明日会去怀远驿他读书的地方看他吗?
“唉!”
钟巘长长地叹了口气,只有人说叫他娶她,却无人同她说她是要嫁他的吗?
算了算了。
钟巘想起程太夫人来,总是他得了那些年她应得的东西。
程园外头,苏辙朝那紧闭的黑漆大门望去,少年清冷秀丽的面容浮现在眼前。
“书生!”“书生!”“书生!”
他想起眉山家门外见到她的那一次,是有什么事发生了吗?算了吧,你难道真把她当做哥哥小时候一样吗?
苏辙想起苏轼活泼好动的样子,摇着头笑道:“我身边有个哥哥还照应不过来嘛?”他又看向黑漆大门里头,“她是侯爷,能照应的人必定更多、更周全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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