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柄伞忽的朝上挪了挪,露出彭余酉的微微发福的面孔,以及略带嘲讽的尖锐眼神。
楚萍多是在缉律司案牍里见过这位彭掌柜的面容,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在一起夺宝杀人的案子里,那是在三年前了。今日再见到,倒觉得彭掌柜比起上次还要富贵——看样子聚宝楼的日子很是舒坦。
楚萍一边盘算着聚宝楼的动向,一边想着什么时候给聚宝楼找点麻烦。
聚宝楼却比他动作快。
彭余酉笑着向楚萍点点头,像是一对多年不见的老友在打招呼,然后他低下头,将伞微微前倾,朝身后退了几步。
破空声袭来,穿过他原来站的位置,直直射向楚萍的眉心。
那是一柄精钢铸成的剑,剑身平平无奇,剑柄上缠着一圈白布,并不是什么珍贵的布料,而是从送葬用的白幡上撕下来的。
楚萍精准而平静地挥剑,准确无误地击中剑格,那柄长剑去势一变,斜着插在了楚萍身前。
这么一看,倒挺像座碑。
拦下这一柄看似来势汹汹,实则只是“打个招呼”的长剑后,楚萍没半点犹豫和思索,直接举起右手,下令城楼准备弩箭。
彭余酉像个无事人一般,撑着伞悠然走向城门。那个老账房一双眼睛浑浊不堪,似乎连脑子也不太灵光,环顾左右,顿了顿,才低下头慢慢迈开步子,跟在彭余酉身后。
城门前百姓早就被多年来频发的这种意外状况锻炼出了一幅好神经,在那柄长剑打破吵闹而平静的气氛后,他们都以一种慌乱但高效的拥挤的方式,一齐拥向城门,或是四散逃开。不消片刻间,这儿就会给缉律司和来客留下一片清净场地。
从高处看,像是雷雨声动,群蚁归巢。
但楚萍显然对此很不赞同,他厉声呵斥道:“凡擅闯城门者,以私藏逃犯、大逆不道论处!”说罢,转身便将腰间令牌卸下,挥手直射向城楼,高声喊道:“关城门!”
那枚篆刻有“赏罚是非”四字的青铜令牌却没能抵达城楼,一枚小石子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尚在半空的令牌。
楚萍看向缩回手去的老账房,心中忌惮多了几分,却没空发作,事实上,此时他全然不敢分出半点心去,只死死盯着那个缓缓朝自己走来的中年剑客。
十宗覆灭后,当代剑术当之无愧的第一门,便是北方那座思高堂,但门中的术道之争却日渐激烈,有人在这场斗争中拔剑而起,铸就威名,也有人连遭祸事心性大变,从风流剑侠,变成了缉律司榜上有名的逃犯。
后者的代表,就是眼前这位前任思高堂剑术名家,陈不遇。
郑开明尚未叛出缉律司时,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对下属说过:“陈不遇的名字起得很好,是一个很好的提醒,提醒那些功夫不好的人,千万不要遇到他。”
楚萍功夫好不好?他是中原首屈一指的名家,剑走偏门之后,虽说毕生也达不到那个道字,可那本就是理论家们虚无缥缈的还想,如今楚萍的招式更为精湛,是朝廷与江湖对峙的前锋,是好事者编排的江南十大名捕之一。
而他的对手陈不遇,在思高堂内乱中心智大变后,孤身南下,以整座南方江湖为磨剑石,杀性之重已然被江湖正道视作妖邪,却仍旧躲过缉律司的无数次围剿,博得一个赫赫凶名。就连郑开明也要小心应对。
楚萍自认不输郑开明,却也不敢说比郑开明强过几分。
所以他很担心。
然而祸事总是接连不断。
一个腰佩青章的捕快越过慌乱人群,不待楚萍反应过来,便噗通一声半跪在楚萍身侧,低着头急声道:“太守府急讯,三小姐病情加重,速请杜神医入城。”
楚萍十步之外,陈不遇的双眼已经开始绽放出异样而可怖的光。
楚萍却仍在犹豫。
那青章捕快大抵是奔波疲惫,喘了几口气才又急声道:“吴府已确认两人身份。”
陈不遇迈出一步,粗劣布衣无风而动。
楚萍挺直了身子,点了点头,也朝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之后,楚萍脑海中再没有什么别的琐碎事情,唯有握剑而已。
那传信的青章连忙起身,举起腰间青章高声朝身后的同僚喊道:“奉楚捕头令,领吴福、杜松子入城。”话音落地,便一马当先穿过了人群,吴福一把拉住左顾右盼、活像只耗子的杜松子,紧紧跟在那青章身后。
缉律司和一应士兵接楚萍令,封城门,不许进出,但既然这青章是奉了楚捕头的令,自然也不敢拦,刀剑兵戈中让出一条一人通行的口子来,这三人便从这儿进去,直奔太守府而去。
当城门后的街道展露在眼前时,吴福终于露出一丝虫蚁回巢似的欣喜。
楚萍却很头疼。
陈不遇自叛出思高堂后,便以一副剑痴的模样活在世上,那身布衣粗劣也就罢了,就连头发和胡子都用长剑削的极短,活像个还俗不久的僧侣,他依旧和当年一样像一柄剑,却是一柄生锈了的剑。
这柄“锈剑”手里,也握着一柄布满绿色铜锈的剑。
陈不遇并不是没有购置一柄新剑的银两,事实上,他每次与人试剑前,都会用一柄江湖上最常见的铁剑做开场白。
就比如楚萍身前这柄。
用新语山庄的话来说,陈不遇的想法是:剑客以剑为冢,才算死得其所。
楚萍不想死,也不觉得自己会死,此时自己身后有缉律司的增援,城楼上有兵部特制的、专应对江湖高手的破甲弩箭,不消一刻钟,城外折冲府也会驰援至此,届时陈不遇一人对一城,必死无疑。
但一个疑问又浮上他心头:
“陈不遇痴于剑,却并无求死之心,为何要冒险至此?掩护?幌子?”
但这些念头并未深入,便被一道凌厉剑气中断。
剑至眼前。
剑名霜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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