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是望族,嫁你过去衣食无忧,你不嫁。宋家三世名门,显赫富贵,你不嫁。赵家是江南武学名家,势力雄厚,你不嫁。你难道要在这儿呆一辈子,让为父给你送终吗?”吴敬仲一把攥住她手肘,掌心处传来匕首的冰凉温度,“你连别人拿了你的刀你都不知道,你呆在这儿有什么用?等哪天你死在这儿——等哪天你死在这儿,让朝廷,让礼部多赐我几匹破布吗?”
吴清疏冷冷地看着暴躁如雷的父亲,没由来心底生出一丝畅快,正要反驳他,却觉舌尖发麻,眼前那个身影忽的变作两个,身上的布衣仿佛重若千钧,要把她压塌,在昏迷前,她甚至隐约看到了父亲眼神里的着急和害怕。
她觉得这多半是幻觉。
——
楚萍很焦躁。
这种情绪在他身上并不常见,但上一次他心情像现在这般差时,东海的海滩上多了十五具破败不堪的尸体——也可能是十六具,因为尸体血肉模糊难以辨认,而且也没人敢问一问当事人。
兵马司已经毁了,火药库里的存货炸了个精光,连带着那一整条街都成了陪葬,好在吴敬仲治政手腕严厉,不留把柄,那条街依照兵部的规矩,方圆五里内不曾有人居住,但看守火药库的兵卒却没这么好运,现场只搜出了几块残破甲片和几块烤焦的肉,据说火速赶到现场的薛开第一句话是问:“什么味儿这么香,烤蠢猪吗?”
这也就罢了,伤亡不大还可以压一压,但兵马司这一炸,舒州缉律司自然半点耽误不得,第一时间赶去那边,坏就坏在本来围捕一事已经动用不少人手,加上现场勘查和追踪,缉律司几乎倾巢而出,甚至不得不从这边挪用几名捕快过去。
楚萍看向四周的床弩和甲士,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紧张。
郑开明的本事,舒州城里数他最清楚,无论武艺或是智谋,郑开明都称得上天才,在这儿的布置被削弱一分,就意味着郑开明进城的把握大了一倍。
他不由得想到,为何吴敬仲对郑开明和顾红林如此看重?缉律司那一把大火究竟是怎么烧的?顾红林知道些什么?还是郑开明知道些什么?
没人知道。
一只灰色信鸽扑棱着翅膀落在城头,信鸽的腿上绑着一卷黑色的布。
这只是一只寻常的信鸽,既不是云雀这种珍惜的禽鸟,也远远比不上缉律司常用的训练有素的那些信使,这只是一只普通的信鸽。
这种场合,用普通的,甚至可以说是未经长久训练的信鸽传信,只能说明缉律司那边已经乱做一团遭了。不过这倒是不是很奇怪,因为兵马司那一声响,再怎么训练有素的信鸽也得被吓个半死,这个时候还能找出一只能飞的鸽子来,已经很不错了。
楚萍拆下那卷黑布,打开来,越读眉头皱的越深。
太守府遇袭,吴清疏中毒。
随后便是袭击者的信息。
楚萍也听过这位吴三小姐的光辉事迹,毕竟不是谁都能把舒州城里公子哥们的屁股挨个踢一遍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吴清疏才是真豪杰。
可给她下毒有什么意义,整个舒州城的人都知道,吴清疏之所以有一股子江湖式的匪气、以及与她那个爹爹全然不相似的倔强,就是因为她不得宠,甚至可以说被刻意冷落,所以才要以那种近乎蛮横的姿态对付外面的风雨。
至于那两个袭击者,缉律司调查起来简单许多。两个都是多年前渔江村那场“大潮”的幸存者,至于如何在那场残酷浪潮中存活下来,则还需要再查。从现场的情况来看,伪装成管事徐贵的那个,学了一手易容的功夫,有几分当初梨园的风格,但学的不全,应该是和与六隐相关的门派学了些皮毛。
厨子就有些令人咋舌了,被秋奴出手擒下之后,经过缉律司内专擅经脉的大夫瞧过之后,发现这位以一己之力闯进太守府的高手,已经是内气大成,兼有一身高明武艺,至于练得什么兵器,大夫一时难以判断,但从经脉流转的痕迹来看,绝对不是刀法。
内气大成已然说明他天赋极高,但他用的却不是趁手的兵器,说明他明知此战无胜算,亦不愿被人通过招式读出自己传承,这样的作风,无疑让楚萍想到了一些自己很熟悉的地方:
比如死士,比如秋奴。
这样看来,遇袭和中毒一事,就全然挂上了勾。
只是目的何在?
威胁?可吴敬仲是什么人,就算顾及到那虚无缥缈的父女感情,也断然不会在他女儿咽倒数第二口气之前放弃,何况既然是威胁,那说明这种毒尚有可解之处,一时半会死不了,若是死了,那就是示威了。
上边皱着眉头细细推测,而城楼下的郑殊胜就自在多了,他笑着看向太守府的方向,显然也是知道了那边的情况,不无幸灾乐祸地对郑意说:“这就叫斩草不除根,必有大祸。”说完一指他身后,“你朋友来了。”
郑意转过身去,发现是离林和杜盛燕。
离林没有说话,只朝他点了点头,然后对郑殊胜拱手作礼,杜盛燕脸色看起来好了很多,连讲话声都响亮许多,朝郑意嚷嚷道:“被炸了,被炸了你晓得不?”
郑意点点头,朝杜盛燕使了个颜色。。
杜盛燕反应过来,便朝郑殊胜一拱手,“郑捕快,主事说:你做主让我回去,可我们的屋舍已经被炸了,没地方可以歇息,而且我的伤没什么大碍,现在他让我们回来帮忙,看看这边有没有什么要做的事。”
“那你们来晚了,”郑殊胜随口答了一句,说完却顿了顿,忽然打了个响指,记起来了一件:“不对,也不晚。”他指向那三具被甲士搬到一旁的尸体,笑着道:“现在这边,我们的人大多都不好露面,你们既然都已经有过青章考试的经验了,初步验尸的工作就交给你们了。我上去瞧瞧,等会下来向我汇报。”
其实青章考试中尸检部分要通过武试才能考,不过郑殊胜似乎没有让他们拒绝的意思,“这儿我最大,我说了算。”末了补了一句:“做得好就赏,做不好就罚。”说完径直上了城楼,只留下三个缁衣面面相觑。
城楼上风景颇好,郑殊胜一上楼就看见上司正在沉思,他倒是没那兴趣打扰,只朝那只信鸽吹了声哨,信鸽闻声,扑棱着翅膀飞到他肩上。
“你这夯货都放出来,司里真是出大事了。”郑殊胜站在楚萍身后,神色悠闲。
“你有空逗鸟,不如回去看看。”楚萍注意到身后的郑殊胜,头也不回说道,“如今多事之秋,保不齐城里又会起什么波折。”
“能起什么波折,”郑殊胜远远看向城外那两个模糊身影,“最大两个麻烦在那儿坐的好好的。”
“好不了多久。”
“切。”
郑殊胜饶有兴致用内力替那信鸽修了修爪子,然后举起手让信鸽站在自己掌心。
信鸽展翅欲飞,郑殊胜五指微拢,然后翻转手腕,那只白皙的手成了一座牢笼,那信鸽扑棱了几下翅膀,始终飞不出去。
楚萍瞥一眼这小把戏,喃喃自语,“聚宝楼究竟想做什么?”
郑殊胜停住手,让那信鸽飞走,笑着道:“最终无非是让郑开明和顾红林进城罢了。”
“有必要么?”楚萍摇摇头,“要对付吴敬仲,何必冒着这么大风险进来?有什么事,是进来才能做得?。”
郑殊胜拍了拍手,“说不定顾红林在城里藏了什么东西,比如说一份证据之类的。也或许是郑捕头有些事情还没解决,一定要进城。反正暗线传来的消息是这么说的,上头也是这么吩咐的,照办呗。”
楚萍没计较他对郑开明的称呼,只看向远处那两个身影。
那两个身影却也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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