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雀在他头顶盘旋几圈后,慢慢落到他肩膀上,将灰衣的肩膀抓出几道细微的划痕来。
郑殊胜轻轻弹了弹云雀,看向城门处。
随着云雀落下,城墙上传来一阵床弩特有的机括声,以及车辙碾过城头斑驳石砖的声音。而在城下,纷扰人群中,数十道身影加快脚步,然后消失不见。城门口那条大街上,一个卖瓜果的中年汉子把桑葚摆在了最上头;一个穿着宽袖长袍的书生啪嗒一声合起折扇,插在腰后,笑着看向城门处;一个算卦的摇了摇白幡,百无聊赖地握住了手里的签筒。
在三条街道以外的聚宝楼中,彭余亥平躺在藤椅上,手里握着一卷汉书,忽的听到一声熟悉的鸟鸣声,便随手将手里的书卷撕了一页,揉成个纸团握在掌心。伸出食指屈指一弹,紧闭着的窗户便打开来,露出窗外的热闹景象。
彭余亥把那纸团丢出去,砸到了一只云雀脑袋上,那只雪白可爱的雀儿在空中打了个转,扑棱着翅膀连忙飞往了太守府的方向。
彭余亥看向城门的方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能看到那儿的无数埋伏,并为之而担忧。
郑殊胜没由来觉得后背有些发痒。他抖了抖肩膀,云雀扑向天空,飞向不知何处。
郑意虽年少位卑,可阅历见识不浅,心里知道,那只珍贵至极的雪白云雀不会无缘无故来到城门处,也知道近来缉律司因那位云纹捕头叛逃而紧张,想到此处,他呼吸急促几分,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低声道:“若无要事,下官先行告退。”
“不是什么大事,”郑殊胜把右手放在腰间,以便于及时拔出软剑,笑着道:“是彭余酉要进城了。”
郑意的头更低了,像是提醒又像是告罪:“郑大人,上头有令,青章以下不得参与围捕,请准许小人先行告辞。”
郑殊胜摇摇头,“缉律司只有上下,没有大小,你已经说错两次了。”顿了顿,又道:“围捕与否尚在两说,况且聚宝楼与缉律司颇多交集,你看一看也不是坏事。”
郑意皱着眉头,习惯藏拙的他并不喜欢参与这些事情,但郑殊胜不待他说话,便又道:“何况命令是死的,人是活的。你站在这儿,聚宝楼的戒心会少很多。”
这句话令郑意有些久违的安心。
郑殊胜不再说话,只看向城门处。
聚宝楼是商号,但也是江湖一号势力。十宗虽死,旧约不改,若无实证,缉律司明面上不可纠察、牵连、审问,但背地里的刺探和埋线是不可能没有的。但暗线和谍子传来的消息很值得玩味:偌大的聚宝楼,其实多是些打杂清扫的仆役,多年来,真正被缉律司用那支赤红狼毫写在名册上的,只有四个人。
小二,账房,掌柜,当家。
聚宝楼矗立在舒州城内四十三年,小二换了四个,掌柜和当家都姓了彭,账房却一直是那个账房,那个不知来历的老秀才替聚宝楼打了四十三年的算盘,缉律司对他的每日行踪了如指掌,但对他的过往却一无所知,而追溯四十三年前,却又是乱世,户籍飘散,百姓零落,又哪里查得清楚呢?
但有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多年来江湖上有无数高手觊觎聚宝楼内的财宝或秘辛,但就算他们过的了一楼,却还是会被拦在二楼的账房先生那儿,无一例外。
无一例外是很可怕的一个词语,世人大多有例外,惊蛰卷中以剑术闻名的秋水道士,亦有过折剑之耻,中原武林享誉多年的拳法宗师,也会被年轻人侥幸胜过一招半式,水无定型,人无常事,但账房却一直是那个账房,无妻无子,无一败绩,就算他只在聚宝楼中,从不涉足江湖,这种名声也是很难得的。
这样的一个账房,昨夜随掌柜的出了城,一夜未归。
今日他们回来,究竟会不会如杜无临所想的那样,带着两个缉律司通缉的贼人。
如果会,又是以怎样的手段?郑殊胜心里也知道,舒州城虽四面围城,但城中蛇鼠鱼龙混杂,昨夜聚宝楼出城靠的一条城西的隐秘门洞,保不齐还有别的什么类似途径,至于想着灯下黑,大摇大摆从舒州城正门前进,那也未免太小瞧场间众多埋伏了。
所以在这儿,多半只是个警戒,真正的设伏,大多都在城里。
“他是谁?”
楚萍不知何时出现在郑意身后,当他的低沉嗓音骤然响起时,郑意只觉后背发凉,连拔剑的勇气都没有。
郑殊胜朝楚萍一拱手,笑着道:“是个很有潜力的缁衣。”
楚萍也没计较什么缁衣以下不得参与围捕,只淡淡地看了郑意一眼,那眼神冰冷锐利,仿佛一柄利刃。
“下官郑意。”郑意低着头,俯身拱手。
楚萍淡淡地嗯了一声,大步走入城门处的人流中。郑意抬起头,眼看着楚萍的身影没入人潮,就像一滴水落入湖泊中,悄无踪迹,不免有些骇然。这般隐匿踪迹的本事,他很快便想到了一个名字。
楚萍,舒州缉律司云纹捕头,与郑开明之间的诸多纷争,从来都是缉律司众人茶余饭后的最大消遣。由他来做这场围捕的领头,也不知是好是坏。
城楼上,一个带着兜帽的灰衣捕快忽的看到了两个身影,两个等候多时的身影,一个是锦缎宽衣的彭余亥,另一个是那个古怪的老账房。
两个身影站在城楼二十里外的一处土丘上,远远地,也看向舒州城。
楚萍上到城楼,远远看向那两个熟悉至极的老“朋友”,却忽的看到彭余亥朝他挥了挥手,然后把手放到了嘴边。
这个动作有很多用处,最普通的一种是彭余亥今天早上吃的东西有些油腻,所有要擦擦嘴角,最无聊的一种是彭余亥摸了摸下巴上短短的胡子。
但楚萍没由来觉得,那个动作很像吹哨。但有些太远,他瞧不见。
只不过不要紧,这哨声自然有人听得到。
距离舒州太守府最近的一座客栈里,那个打着盹的厨子忽的听到了一声锣鼓,然后他打了个哈切,从案板上取下了那柄菜刀,最后一次蹲下身子从最底层的蒸笼里偷了一个馒头,满意地走出后门。
而片刻之后,城楼上的楚萍接到了太守府遇袭的消息。
一州太守,在寻常百姓看来自然是十二万分的贵人,可毕竟逃不出一个人字,手起刀落,照样死得通透。早年江湖武夫夜闯官员府衙,或行凶或劫财,一夜之间屠人满门这种事情简直成了习俗,时至今日,虽有秋奴,这种风气被压了压,却还是没有消去。
但舒州城是何等地方,杜无临威慑南方江湖十余年,纵有人仗剑入城,想做那些所谓意气之事,却也往往死在半路,连那座太守府的门槛都看不到。
所以楚萍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并无大碍。
但接下来,他就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隆声,这声音极大,整座舒州城都被吓了一跳,仿佛有一座山倒在了舒州城里,又仿佛是雷泽倾泄,地裂天崩。
楚萍没有像城楼上其他人那般捂住耳朵,他几乎是下意识朝爆炸声来源处看去,神色凝重。
他清楚这种声音,这种只有兵马司秘制的火药才能引发的声音。
而缉律司,距离兵马司只不过十里之遥。
城头擂鼓声大作。
郑殊胜抬头看了一眼,拍掉因为爆炸而震落到身上的灰尘,很认真地和郑意说:“这次的麻烦,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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