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敬仲的书房是舒州城里最神秘的地方,那座孤零零立在长廊尽头空地上的小屋,在大部分时候都顶替了城中府衙的作用。关于它的传闻有很多,有人说这儿是黄金柱、白玉瓦,价值连城;有人说吴敬仲在这儿豢养美艳婢女日日享乐;还有人说这儿实则是缉律司的一座隐秘牢房,用以关押吴敬仲的仇敌对手。
种种流言唯一的共同点是:书房并不止是书房。
但薛开今日第一眼见到这座书房,第一反应只觉得它可怜而寒酸:荒地中央立着一座小屋,砖瓦梁木皆是寻常,门沿下甚至还有一片青苔。只不过推门进去,他就只觉得自己寒酸而可怜了,因为单就书房斜角立着的书架上,就摆满了无数藏家梦寐以求的孤本珍本,而书桌旁侧那盏青铜宫娥捧玉盘造型的铜灯,薛开只在边关的帅府里见过。
吴敬仲这么些年,真一个盆满钵满。
走在宽阔街道上的薛开回想起来,仍旧忍不住咒骂,低头看一眼价值不菲的明光铠,心想,若是把那座屋子拆了充军资,那老子做梦都要笑醒,想到去年秋末点兵时,兵马司一口一个“军费紧张”的小人嘴脸,薛开那张被人私底下嘲讽为“修罗容”的一张脸,此时满是煞气。
薛延不语,只有些担心,在这场风波中,兵马司和折冲府该如何站队?
舒州城虽军政混淆,但吴敬仲手腕严厉,军纪严明,“铁浮屠”薛开又恶名在外,故而当他走到城下时,兵士无一不是肃然行礼,城池外,兵戈锋锐,铁甲成林。
无怪乎以吹毛求疵闻名的御史台,也少有对舒州军备的指摘。
薛开忍不住想,郑开明和顾红林真的会冒险回舒州城吗?
抱有同样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蹲在一处不起眼角落里的楚萍,也皱着眉头看向城门。
关于薛开,缉律司知道的比常人更多,在楚萍眼里,他不仅是从北方浮屠军回来的游骑将军,还是兵部埋在舒州城的一颗钉子,但当年埋钉子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去,现如今,这颗钉子显然有了自己的想法。
“铁浮屠。”楚萍低声念着这个称号,垂着的左手食指与尾指微微弯曲。
数道身影从人潮中予以同样的回应,随即又再度隐匿。
若是郑开明在此,定然能读出这道信号的寓意,这代表着目标尚未出现,要继续等待。
耐心,是缉律司自建立以来就有的良好品格,从最低级的缁衣开始,到手握中原缉捕大权的南北指挥使,所有人要学的第一课就是忍耐,他们要面对冬寒夏暑,刀剑临身,乃至生死之间的大试炼,这种课程带来了缉律司的威名,但现如今却要被用来面对曾经的同僚。
说来有趣,郑开明和楚萍同为第一批接受缉律司训练的捕快之一,当初他们的教官,也都是穆修己。
楚萍站起身来,锤了锤腰,慢慢朝一处不起眼的裁缝铺子走去。
缉律司风雨二十年,也不乏同僚相残的悲剧,但像郑开明这般身份地位的人叛出缉律司,却是很少的。南方现如今有四十八州共七十三名云纹捕快,不出意外的话,这七十三人中会产生下一任南方总指挥使,如今南方,除却那位一门十豪杰的辰州云纹捕头外,就属郑开明的几率最大。
上一次这种身份的捕快叛逃,已经是七年前了。
楚萍摇摇头,把无关的思绪逐出脑后,走近了那家裁缝铺的后院。
后院中空无一人,只有几块洗净的布料挂在竹竿上,楚萍慢慢走过去,从怀间摸出一把破旧的剪刀,裁了一块下来,又进屋拿了针线,开始做一件与当下局势全然不相符的事情。
他在缝衣。
——
郑殊胜站在城门口,有些烦躁地看了一眼城内。
城门口来往车马熙熙攘攘,但唯独避开了他身周方寸间,倒不是他形容丑陋凶恶,事实上,若不是那一身灰袍,只怕早就有胆子大些的姑娘上前攀话了。想到此处,他不免觉得可惜,心想:自己这般英俊皮囊,披一身灰袍着实可惜。
其实缉律司在舒州的风评并不算差,但灰袍在整座中原的名声都不算太好。从青章到灰袍,不仅是资历的积累,更意味着要沾染一些不干净的事情。放眼缉律司二十年的历史,灰袍从最早的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寅午兵谏,再到十年前的长安之变,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种作用无论结果如何,风评都不会太好。灰袍的灰,其实不干不净,亦白亦黑。
郑殊胜又看向聚宝楼的方向,即使隔着三条街道,他也能通过缉律司的情报网,清晰无比地知道聚宝楼的动向,但知道的越多,他就越觉得不安。
昨夜,彭余酉与聚宝楼那个老账房从一条缉律司从未掌握的密道出城,那条密道隐秘至极,被认定为是聚宝楼建立之初就留下的后手之一,这种不到生死关头本不该启用的密道,在当前的缉律司看来,定然和郑开明脱不了干系。在消耗了几枚插在聚宝楼里的暗子后,传回的一些蛛丝马迹,更证实了一件令杜无临都感到有些棘手的事情:聚宝楼在和郑开明接触。
诚然,聚宝楼是在彭余亥手上做大,但聚宝楼这块招牌,早在缉律司创立之前,就已经在江南一带站稳了脚跟,在缉律司建立后,更早早与朝廷搭上线,避免了在缉律司立威的时候惹火烧身。郑殊胜亦是舒州人,他心里清楚,若是聚宝楼行动起来,舒州城这块吴敬仲的后院,才是真的不太平。
但这后院毕竟姓吴。
郑殊胜看一眼远去的薛开的身影,眼神清冽。结合缉律司昨夜的动作,这位心思敏捷的灰袍捕快大致可以猜到折冲府的下一步,或者说是杜无临的下一步,不出意外,折冲府会以剿匪的名义布防城外各个要道,只不过,究竟会是什么样的规模?
他并未想的太深,这些产生于急切等待的思绪很快被他压下,复又把视线投回城门下。
兵卒和捕快在仔细盘查每一个进城的人,无论身份地位。只不过舒州富庶,豪门大族无数,膏腴子弟自恃身份不愿配合的大有人在,就比如现在,城门口处忽的传来一阵喝骂,郑殊胜甚至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扇巴掌亦有工夫和火候,工夫不到家,巴掌就打得不响亮,不清脆。力道太小,就显得自己无用,力道太大,就会震得掌心疼,反倒得不偿失。这门手艺的最佳火候,是扇巴掌者掌心微痒,五指酣畅,而被扇者脸颊发红,心有怨恨。
这门手艺向来传贵不传贱,传富不传贫,只不过在郑殊胜看来,门口这位显然还不到家。
“让一让,让一让。”郑殊胜从围观百姓中挤过去,少有的感受到了灰袍失效的时候。
百姓们在此时显然胆子大了不少,即是郑殊胜的灰袍近在眼前,他们也敢围在一齐,朝着中间的那场好戏指指点点。当然了,也多半是因为瞧不见灰衣袖口的隐秘赤色纹路,无知故而无畏。
一个缁衣捕快怒目看着一辆紫蓬马车,另外两个缁衣捕快则是死死拉住他的胳膊。马车车夫是个魁梧的中年汉子,粗壮的手握着缰绳,丝毫不在意自己刚刚已然犯下律法,满脸的神色傲然。
马车中传出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走吧。”
那车夫收敛神色,点点头,手腕一使劲便要离去,那年轻的缁衣却一咬牙,又拦在马车前,喝道:“缉律司办事,请阁下不要阻拦。”
郑殊胜挑了挑眉,心想司里最近教缁衣的教头看来不上心,这几句话说的软绵绵的,一点缉律司的样子都没有。
那车夫皱着眉头,冷然一笑,“你拦得住我?也莫要拿缉律司压我家公子,你一个最下品的缁衣,还没资格代表缉律司。”说罢,手腕翻转,长鞭的鞭梢在一声尖锐而短暂的破空声之后,便到了那缁衣的脸上,这下这位年轻捕快左脸巴掌印,右脸一道鞭痕,可着实不好看。
周遭百姓皆是哗然,少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缉律司的人不敬。
那缁衣被这猝不及防的一鞭打的有些发懵,一时间怒上心头,全然忘了自己方才连对方怎么出的手都没看清,怒喝一声欺人太甚,噌地一声拔出长剑,抬手就朝那车夫刺去。
郑殊胜的神色却有些凝重了,那车夫运鞭的本事,不是仅仅熟练二字可以概括的,换作是郑殊胜对上,若不留神,也要吃亏。
能让一个灰袍捕快觉得扎手的,一个缁衣又如何能敌?那小捕快的剑还没到车夫的身前,就被长鞭一绕一挑,脱手而去之后,长鞭绕着长剑,又在空中打了个转,剑柄倒转,直指那缁衣捕快的喉头。
郑殊胜眉头一皱,脚尖微微向前移了半步。
但刹那间,一只剑鞘从另一侧飞来,直直将那柄制式长剑揽入,长鞭势头一停,被缠绕着的长剑也失了力道,却还是砸在那缁衣捕快的胸前,那捕快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血来。
“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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