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封舟并不多言,只朝父亲行了一礼,却始终微微低着头不让他瞧见自己脸上的红印,也不说出来,只徐徐道:“父亲与大娘还有要事,孩儿先行告退。”说罢,又是一礼,随即缓缓离去。
自始至终,这位庶出的二公子都显露出了极好的修养,对比之下,把“明媒正娶”挂在嘴边的吴夫人,却活像个泼皮无赖,吴敬仲不由得摇摇头,露出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
吴夫人却像只斗鸡一般抬着头,死死盯着吴敬仲。
吴敬仲像看货物一样看着她,看着她身上的锦缎、金钗、香囊、手环、耳坠,每一样都价值不菲,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那支金钗上——真是荒谬之极,他心想,怎么年纪越大越不知道收敛?
吴夫人却以为丈夫是在看自己的容貌,一时间心头又十分激动:她以为他在看她精心画好的妆、细心挑选的钗子、脸颊上的胭脂。但其实她老去的年华,又哪里是几两脂粉能掩饰住的。
“你回去吧。”
“我熬了汤。”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吴敬仲看一眼地上的狼藉汤肴,眼角流露出一丝不耐烦,“这还怎么喝,回去吧。”说罢看一眼身后那两个侍女,随手指了一个:“你,收拾收拾。”又指向另一个:“你,扶夫人回去。”
被留下收拾的那侍女脸色登时变得煞白,颤抖着身子俯身答应,而搀扶着吴夫人离去的那个侍女,眼角却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吴夫人却不在乎自己侍女的心思,她用几近怨毒的眼神盯着吴敬仲,一直到她离开。
被留下的那个侍女呆呆地站在原地,甚至未曾向吴夫人行礼。
吴敬仲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长廊中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最后消失。
长廊前重归安静。
侍女的小脸变得毫无血色,她俯下身子,慢慢拾起提篮和摔成碎片的瓷碗,任由瓷片割破白皙的手,却不敢去抱怨,止不住地张望四周。
她忽的感觉耳畔的头发被风轻轻吹了一下。
下一秒,她光滑的脖子上出现了一道浅浅的血线,但她对此毫无所知,她只感觉头上的发髻有些重。
她环顾四周,空无一人,但心头却莫名恐惧。
血线越发地深了。
眼前的瓷片有些重。
“吴大人对我看重,我自然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一个粗狂而响亮的声音忽的响起,嗓门大的不像话,那侍女炸了眨眼,忽的清醒过来,揉了揉耳朵,好奇地看过去,发现是原先守在此处的那个魁梧将军。
这声音打破了安静,一时间这儿仿佛又有了生气。
薛开迈着大步走出长廊,身后的薛延脚步却轻得多,两人来也匆匆,归也匆匆。薛开快步走到那侍女身前,笑着问道:“吴夫人走了?”
这句问询,凑近了听好似横空一道惊雷,那侍女身子一震,下意识点点头,却惊觉锁骨间满是鲜血,一时间害怕地说不出话来,只惊叫一声,瞪大了眼睛看着薛开,又看着胸前的血迹。
薛开笑了笑,“不打紧,歇两天吧。”说罢,朝来处瞥一眼,再看一眼坐在地上,神色呆滞的小姑娘,揉了揉她头上那两个发髻,大步离开了这处。
而那姑娘顾不得如何收拾,草草将碎瓷片丢进提篮里,小跑着跟在薛开和薛延身后,大气不敢喘,活像只短尾巴缀在他俩身后,半晌才低声道了一句谢。
薛开压根没理会,倒是薛延颇有礼貌地点点头。这名侍女一直送两人出了府,才弯腰道个万福,怯生生地用一口吴侬细语朝两人告别之后,匆匆回了府中。
两人出了太守府的侧门,一路往城外折冲府大营而去。薛延忽的回头,看着那个侍女离去,直至她身影消失不见,才微笑着轻声道:“太守府里果然不一般。”
“是不一般,”薛开的目光越发冰冷,也回过头去,像看一座坟墓般看了一眼太守府,“私通江湖,豢养杀手。吴大人果然不一般。”
不过他的冰冷目光很快化作一丝讥讽:“外有郑开明、顾红林这种心腹大患,家里还不安生,我看吴敬仲的日子很不好过。”
薛延斟酌片刻,轻声问道:“要不要给长安城通个气?”
薛开满脸嘲讽,倒不是对自家参将,而是对太守府那座书房,“通个屁,兵部现在乱糟糟的,把信递过去,只怕先到了杜无临手里。”他挠了挠下巴上的络腮胡,语气带上了几分认真:“这次的事儿不简单,顾红林区区一个江湖游侠能闹得杜无临亲自下场,我看不止是烧了一座牢房那么简单。何况这次还有一个对缉律司知根知底的郑开明,以我所见,十有八九有什么把柄被抓到了。以前他们那些个龌龊事,都有陈扩帮着擦屁股递纸,可到头来他还是一个死字。所以说,要当狗,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薛延挑了挑眉,笑着道:“那将军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这活干的没什么意思,”薛开连连摇头,语气狠厉,“老子又不是折冲都尉,只是个小小的别将,出了事我也扛不住,这么大的事我也做不了。杜无临这老王八蛋想拿我当刀子使,想得美。”
他想了想,逐渐想的有些清楚了:“吴敬仲和杜无临这次犯了大忌讳,而郑开明和顾红林现在还没怎么显露,两边说不准谁的胜算大,咱俩还是骑墙为上。”
“只凭他们俩?”薛延显然不相信,“他们两个孤家寡人,怎么可能敌得过缉律司。”
“怎么不可能,若是不可能,杜无临就不会以果毅都尉的位置当筹码,要我去做事了。”
薛延一惊。折冲府名义上虽是折冲都尉统领,但兵权却尽在果毅都尉手中,而舒州城碍于吴敬仲的手腕,两个位子都是空的,被砍了脑袋的陈扩之所以一心一意为虎作伥,也是存了这两个念想。如今轻飘飘当做筹码,他倒是不免升起一丝好奇来:
“将军,究竟是什么事?”
他是参将,虽是薛开心腹,但杜无临不许他进书房,他也只能在外边候着,对于薛开和杜无临的对话,他听不到也不能听,不过问一问倒也无妨。
薛开却没有回答的心思,他皱起眉头,抬头看了一眼明朗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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