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庐内的药堂汩汩地响着,泛起一层又一层浅绿色的泡沫。
那个赤衣少年迟疑片刻,进屋去灭了火、端了一碗药出来摆在石桌上,低声道:“好了。”
而穆修己仍旧一言不发,只垂着眼帘,注视着郑开明的领口。
“有什么不能歇的,”穆修己缓缓出声,眼神从郑开明的领口移到了顾红林身上:
“你从玄州千里而来,早该歇歇了。顾红林,十年来我隐居山间,眼见着清风明月无人管,倒是红尘俗务招惹无数过客,才发现为着所行之事过错太多。我过往觉得有志者事竟成,也的的确确做了无数事情,我杀人,又救人,又杀人,再救人,几十年一场大梦。现在倒觉得,许多事做不做都并不重要,万事都会变,变来变去,一圈又一圈往前走,但我已经没力气再做那个推动者了。”
他过往扶朝纲,清君侧,斩妖邪,平动荡,一手创下缉律司偌大基业,硬生生将朝堂与江湖势不两立的局面扭转,天下千百万人能衣食无忧,穆修己三个字是永不能忘的。
但那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过往他觉有志者事竟成,但他在山上十年,沉浸于长安城里那一场惊变带给他之时,永远都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过往为之奋斗的种种,竟能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化作长安夜里浓的化不开的血色?
他最终没找到答案,他觉得这些虚妄的幻象折磨他够久了。
旭日东升。
顾红林抬起头,眼见着朝阳起,昨夜雨中阴寒仿佛全然没有存在过一般,只有石桌上几个坑洼还积着一些雨水。
“穆前辈。”
他忽的开口,像是反驳,又像是自省:
“您劝我放弃,其实我打心眼里觉得您是对的,这一路上风雨追杀我都走过来,实在累得够呛,不瞒您说,我被缉律司捉进舒州大牢里的那一晚,是我半个月来睡得最香的一次,既不用担心醒不过来,也不必担心被打搅美梦,现在想想,我都觉得自己惨。”
“只是前辈,我一步一步走过来,嘿,倒也不是为什么什么狗屁家国大义,说实在的,这世上,从来就不缺比顾某胆子大、武功好、有抱负的英雄好汉,换作他们来,说不得早就马到功成了。我歇了手,自然还有人接着。”
顾红林仰起头,死死盯着头顶的天空,声音颤抖:
“可是太晚了。”
“这件事,要放弃已经太晚了。折进去那么多人,大家伙都咬着牙过来了,没道理轮到我,就觉得功德圆满了。”
顾红林踉踉跄跄退后几步,神色悲怆:“我的活儿还没干完,不该休息。穆前辈,你可还记得‘立谈中,死生同’六字?”
昔日穆修己于长安城中血战外敌,以此六字为旗。
穆修己眨了眨眼,语气平淡如水:“陈年旧事,十有九忘。”
顾红林微微一躬身,转身便走,可总也走不快。走出几步,便觉肋下剧痛,再强忍着走出几步去,却眼前一黑,扑通一声,昏倒过去。
穆修己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像是嘲笑又像是敬佩:“心力交瘁,内外俱伤,还是歇着好。阿离,扶他回去休息。”
那年轻人嗯了一声,扶起顾红林,发现他嘴角溢出一团血来,露出一抹嫌弃神色,却还是用袖子替他揩去,慢慢扶他回了草庐的床上。又回身来拿了药进去,就再没出来。
屋外石崖上,郑开明和穆修己仍旧对坐着,郑开明想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穆修己手抚长须,笑着道:“顾红林倒也不负侠名。”
郑开明沉默了许久,才苦笑着道:“不过白费功夫罢了。”
穆修己倒是摇摇头:“你尚有余力,不该说白费功夫这种话。”说罢又随口问道:“山下如今怎么样了?”
郑开明想了想,眼神中苦意更浓:“一年不如一年。若非风调雨顺,尚无灾年,只怕大厦已倾。”
穆修己未多想,站起身来,指了指朝草庐后边:
“陪我走走?”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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