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隔整齐笔直竖起的黄白两色魂幡如两只长军,延风缓至帝师的主干道。持幡者蒙面敛目,携带不容侵犯的皇权天威为天子龙棺先行铺路。叮叮当当的御铃四面摇响,与有序鸣起的钟声相互呼应,镇压皇城脚下所有的私语和猜忌。

八方来客,其心各异。他们混入退步遥望的民众之中,或许也为御众经过的肃穆所染,竟同样一言不发,选择低头伏身,做悼然状。

帝之殡天,万城同哀。

这支一丝不苟的军队将连续行进七日,将重重叠叠裹起的龙棺运送至薄北帝陵,路上由大将军亲自率领精兵护送,鸟兽不得烦扰。等到抬首能够望见初光城舍利塔顶耀金佛光之时,代表他们已经走过了一半的路程,踏进薄州的土地,而被抛在身后的帝师正式成为一座失去帝王的古城。

这是叶子阳走过的最长的路,依靠药物和未知的勇气吊命,他一身黑衣没入死士的行列,宛如从高大红墙飞出的黑鸦,追逐死亡而去。

玉蟾姬的身形略显矮小,她尚且不能从叶子阳一直忙碌搜查的线索中推断出结论,如今教坊司的情报运作是一台坏掉的机器,她牢牢抓住琅琊郡王只是在抓住一片无根无依的浮萍,用荒唐的赌注做一次不可理喻的冒险。

“殿下,你很累了。”

此时开口不过是在浪费自己为数不多的气力,对方的关心看上去也并非真诚恳切,叶子阳的目光走了很远,落在装点华丽沉重的龙棺上:“你有没有办法,让我躺进去?”

“……”

“同为殉葬,金银器物有车运送,有人抬行,负责礼制丧葬的死士却只能靠一双脚徒步往前。我见金箱内还剩不少富余位置,且箱顶也非钉死,留孔隙供祭祀时取挪摆放,在下不嫌弃可随时置身其中,以防疲累至极撑不到帝陵。”

“你何时所见?”

“昨日趁夜。”

玉蟾姬轻轻的笑了声。

她的笑容异常稀奇,印象里总是一副冷漠不言的模样,此刻笑起来到有种冰雪消融春风拂面的清新感,叶子阳是第一次看到玉蟾的笑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原以为不擅长笑容的人笑起来必会僵硬无比。”

“多谢殿下夸赞。”

叶子阳讶然,几日不见,进步神速,不但会笑,甚至会开玩笑了。

他心道自己却并非是在说笑,这才走了一半的路身体已经到达极限,虽然师门唐宗总说习武须得突破极限方能有所进益,但叶子阳绝不认为生死可以被归为此类。

也许玉蟾已经把前程当作绝路,人总是在面对即临的死亡时会发生转变,叶子阳想,他不是去赴死的,但死亡于他从来如影随形,这次也不会例外。

帝陵是大荒现存的最大墓穴。

宫中的史官每日兢兢业业,但历史终究存在杜撰美化的嫌疑,多数人考据历史的时候都不会完全参照宫内传承的史记,反而更加青睐民间晦涩细碎的野史,即便同样饱含创作者浓烈的主观情绪和叙事热情。

若是按照所谓的正史所载,那么薄北的帝陵是始皇帝在位之时就开始修建的一座地下宫城。即便是以山中偶然发现的天然洞窟起始,但还是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劳民伤财,前后延绵数百年之久修缮加固,才堪堪将整片龙眠山脉腹内掏空,完成壮阔瑰丽的地宫打造。

然后史官们会在不吝词汇歌颂功德的同时添一笔始皇帝之过,为一传说中的完美形象涂抹瑕疵,以显真实不失偏颇。

不论过往如何,帝陵至今仍在修修补补,添砖加瓦,用材无不取其最,力求尊贵长久,虽不显珠光宝气,但花费早已远远超越禁城本身,而最原始的设计图纸传言只为历代帝王所知,其他诸人既非天下之主,更称不上地宫之客,无人指引也只能迷路在白骨和圭玉共同堆砌的华丽宫殿中。

以上种种都只是史官之言,无人见过地宫真貌,见过的也都死了。

或许还有一类人,那些终年徘徊于龙眠山脉之中的铁面死灵,忠心耿耿的守卫帝陵的入口,在外围永久的站岗巡逻,防备着外面的人,也防备着里面的人。

叶子阳始终明白,即便大荒奇人异事无数,但所有人都遵循着不可违背的三大准则,一为命运,串联交织过去和未来,是星象学者口中的未卜不可定之事,是为人怀疑的谎言;二为权柄,执掌权能者不容侵犯与亵渎,其人背靠天道气运,天平为之倾斜,与之抗衡不过蚍蜉撼树,而权柄千年悬于帝师禁城,此后也不会偏移,故而错的只有掌权者本身,自毁自弃自灭;三为生死,万灵皆有始有终,有来有往,轮回接续。最宽容的是第三条,可最严格的也是它,所以人们终究都在和生死赛跑,妄图利用前两条规则去对抗,去苟且,只是从来没有成功过。

那反过来呢,倘若生死才是构筑这个世界的基石,立于基石之上方能拨弄丝线,触碰权柄,所以言隐王才能创造与帝陵同生共死的铁面卫。他们并非规则之外的漏网之鱼,而恰恰是严守规则的人。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