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莫菲父母家。
陈母拿着电话,目光却并未落在电话上,她的目光轻盈而沉重的落在墙上的旧照片上,那照片还是头几个月老头子特意拿到照像馆里去翻拍扩大的,照片里是他们一家三口。老头子、她、还有女儿陈莫菲。这不是他们家唯一的全家福。
陈母的目光缓缓向那相框的周围扩散,那里有个跟这家全家福大小差不多的相框,里面全是他们的全家福,这项工程也是老头子干的。他从影集里挑拣出来一家三口的全家福,放大一张,然后把剩下的所有摆进两个同等大小的相框里,挂在客厅的墙上,这样他跟老伴儿吃饭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见自己的女儿。她很久没有来过电话了。每一次都是他们主动找她,在电话里她语气冷淡而疏远,仿佛他们是陌生人。x
某天晚上,陈母夜半粗重的喘着气从梦里惊醒,她扒拉醒睡在自己身旁的老伴儿。
我做噩梦了。
她说。
什么噩梦
老头子问。
梦都是假的,都是反的。
他拍了拍她的手,她手上的皮肤有点儿松懈,皮肤下面隆起圆滚滚的像吃饱了肚皮的血管,那血管青幽幽的,像一条条青色的蚯蚓匍匐在她的皮肤之下。老伴儿的手有点儿凉,他顺手将老伴儿的手牵回被窝里。
老太太躺下,目光仍旧惊恐。仿佛那不是个梦。
我梦见她出事儿了,要跳楼,从楼上,她站在楼上,风把她的衣服吹起来,那衣服鼓得像一展风帆,我站起来,朝她跑过去,叫她不要跳,我一直喊,但是她像听不到,她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像鸟一样一头从楼顶上扎了下来。
她皱紧眉头,这几年她头发几乎全部都白了,她也没去染。
白就白。老了,头发就是会白,这有什么可说的
她固执的对老头子说。
老头子的头发也全部都白了,而且她眉毛都有一些些白。
老太太叹口气,翻了个身,拿后背对着自己的老伴儿。
老头子想伸手去拍拍她的胳膊安慰安慰她,然而她知道老太婆此际并不多需要来自他的安慰。她更需要来自另外一个人的安慰,或者原谅。
这个丫头啊!她太过于倔强了,这样的性格终归是会吃亏的。
老头儿也跟着叹出一口气来。活到这把年纪他终于懂得,人生最痛苦的事情是父母对儿女的无能为力,是眼睁睁的看着但是你什么也做不了,是无法代替。
无法代替。
他有点儿沮丧,同时觉得自己太过无能。他既没有办法摆平老伴儿的忧虑,也无法让女儿彻底走出从前。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他曾经以为过不了几年女儿自己就会放下。他从来没想过会是这种结果。不知道女儿现在怎么样了,她真打算一辈子不回家吗
等她再大一点儿就好了。
他试图说服老太婆。
然而却只换来老太婆深夜里更长的一声叹息。
我宁愿她一辈子不原谅我。
他知道老伴儿在说些什么。这就是母亲,他如今见识了母亲的伟大,却并不是从自己母亲身上看来这些,而是从她的妻子身上看到这些。
说起来,我都多少年了这孩子啊!这孩子!老头子也翻了个身,目光瞪视天花板。其实他们早就已经习惯了这个女儿一年半载的也不往家里打一个电话,陈母知道她在恨什么,她也年轻过,如果可能,她还是希望她能恨自己一辈子。
恨自己一辈子。
然而,这两天两位老人家总是心神不宁,尤其心脏,他们总觉得莫名其妙的不舒服,总感觉没什么来由的的憋闷。尤其是老太太,有时胸前区刺痛,陈父帮她买了硝酸甘油,平常反应没那么强烈的时候她就吃点儿丹参片。像她那个岁数的老人仍旧迷恋中药,觉得中药的副作用少一些。
老头子没事儿就出去下象棋,他就那么点儿爱好。两个人都退体了,退休的工资足够他们开销,也有劳保,只要不是什么该死的大病,度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可生活又不仅止于度日。尤其当他们遇上老邻居。
老邻居们当然有互相打听的,你闺女呢
在外地呢。
干啥呢
还是干那个。
其实他们从来不知道陈莫菲在外面干些什么。
好在老街坊也并不真对那答案有太大的兴趣,老了,都没事儿了,见了面打听打听是礼貌,也是实在闲着没事儿。人到暮年,除了关心关心后一辈,打听打听,还能有什么正经事儿呢
接下来老街坊们便开始炫耀自己的子孙后代,孙子多大了、会爬了、会坐着了、会走了、会叫奶奶了所有的问题都是铺垫,这让两位陈姓老人既反感又无奈,这种时候你不应酬对方两句也不行,老年人的友谊同样脆如危卵。如果你一旦流露出于此不屑一顾,他们更刻薄的话则随时可以出口伤人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谁不知道他们家的女儿多少年都不回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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