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20年六月,一统天下的秦始皇,对天下行政区域进行了重新地规划,首置天下三十六郡,拆分楚郡为九江郡、长河郡和会稽郡三郡,其中,将原楚境淮河以南、长江以北、泗水以西、南阳以东的广袤地区尽皆划归新设的九江郡,因为辖境内河流众多,水网密布,故而得名九江。

新设的九江郡治寿春,郡守仍为白练。

谕传来,早已焦头烂额,疲于奔命的楚郡下,心情顿时一松,其中,最为感到高兴的,莫过于郡守白练了。

楚郡两年,只有天知道,白练过的是个什么日子,也只有天知道,他的身体虚弱到了什么程度。

楚郡新建之初,面积之大,几乎涵盖了原楚国全境,单是领县,大大小小,就有三四十之多。大战过后,诸事百废待兴。繁重的公务,压得白练几乎喘不过气来,芜杂的各项事务,让他片刻不得安宁,他除了向睡眠要时间,几乎毫无办法。

刚开始时,极度缺少睡眠的白练,累得几乎可以随时伏案而眠,那副极度疲劳的身体,太渴望好好地休息了,但面对桌案堆积如山的公文,他只有咬牙坚持着。

渐渐地,他反而进入了一种莫名的亢奋之中,每每在娥娘的逼迫下,回卧室躺一会,却依然是脑袋“嗡嗡”作响,很难进入深睡眠。就像一个极度疲乏的旅人,似乎站着便能睡着,但当真的面对一张软绵绵的锦榻时,却翻来覆去,反而睡不着了。

来自于身体的警示,并没有引起白练足够的重视,反而令他感到高兴,因为不再犯困,他便有了更多的时间处理公务,甚至,很多时候通宵未睡,第二天除了眼睛酸涩之外,仍然可以精神矍铄的接待下属和访客,这对于时间就像金子般宝贵的白练来说,难道不是好事吗?

只有娥娘,每每夜深人静,她总会默默地站在院子里,独自凝视着书房窗口,那盏几乎通宵不灭的灯火,心里宛如刀割一般的疼痛。聪明如娥娘,已经意识到这种现象的不正常,日有晨昏,月有圆缺,人怎么可以不睡觉?这般简单的道理,难道饱读诗书的白练不懂?

娥娘心里清楚,白练不是不懂,而是不愿意去面对。自幼便深受君父思想洗礼的白练,已经将王和王的霸业深深地刻在了心里,融入到了血液之中,甚至,视作了自己的生命。

白练的世界,与商贾出身的娥娘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娥娘知道,无论自己如何心疼,如何管束,甚至以孩子作为要挟,发火呵斥,都改变不了这位夫君既定的生命轨道,哪怕稍稍偏离,也绝无可能!白练的生活特征,像极了一匹脱缰的野马,只顾狂野地驰骋,再也停不下来,除非-----除非力竭,抑或粉身碎骨。

对于未来,娥娘不敢多想。

娥娘的脑海里,又浮起了李鹤在苦劝白练无果之后,面对娥娘,无奈地说出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悔教夫婿觅封侯。

娥娘不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出自哪里,但就是这句简简单单的话,道出了娥娘无尽的酸楚,无边的悔恨。

大年过后,正月刚一出去,白练开始了咳嗽,初时断断续续,娥娘以为是受凉,便给书房内加了炭火,又给白练套一件新做的棉袍,将白练裹得严严实实,连白练都笑称,自己被夫人捂的像头肥猪。

但半月过后,咳嗽并未停止,而且还有加重的迹象,甚至咳出的痰液里,间或夹有血丝,娥娘便有些慌神,连忙延请医师过府诊治。医师连看带问,忙活了半天,战战兢兢开出了药方,府内按方抓药,熬出一碗碗褐色的药汤,在娥娘的监视下,白练苦着脸,捏着鼻子一碗碗喝下去。

还别说,这医师还真有点道行,几天的药汤喝下去,白练的咳嗽居然逐渐减轻了不少。

正当大家都在为郡守大人感到高兴的时候,白练的咳嗽陡然间又加重了,慌得娥娘又将医师请了过来,医师来了之后,又是一番忙活,换了几味药不说,还加重了药量,于是白练的病情又得到了一些遏制。

如此循环往复,又延宕了两三个月之久,再请那名医师过来,那医师来到郡府,反复查勘之后,便一言不发地往地下一跪,除了一个劲地磕头之外,再也不肯落笔开药方了。

娥娘的心如堕冰窖,看着地下如捣蒜一般磕头不止的医师,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就想发火。白练则笑笑,挥手示意,让侍卫将颤抖不止的医师带下去。

娥娘饮泣不止,白练则一脸落寞,怔怔地想了一会,抓起榻边娥娘的一双柔夷,微微一叹道:“娥娘莫哭,白练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一时半会不会有事的。何况,还有这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呢,老天不会要我的。速速派人去叫李鹤过来,我这病拖得时间太长,指望这些正统的医师恐怕是不成了,李鹤认识的那些江湖的奇人异士多,说不准啊,他能想到办法。”

娥娘霍然抬头,确实,自己怎么就将李鹤忘了呢?这个年轻人,一贯行事风格飘逸,对一些事情仿佛总能够先知先觉,虽然每每不按常理,但似乎总能有很好的效果。而且人际交往极杂,三教九流无所不包,正如白练所说,对付这些疑难杂症,说不准他能有意想不到的法子呢。

一念及此,娥娘朝门外喊道:“来人!速请长史过府议事。”

当李鹤大步流星赶到郡府,看到斜倚在卧榻之的白练时,内心大吃一惊。

几个月来,他知道白练身染咳疾,一直反反复复,不曾好利索,但对具体情况,李鹤了解得并不多。

自从桓彝死于“匪乱”,李鹤隐隐感觉到,白练似乎对自己有所疏远,除了有公务交代,一般很少召见李鹤,更不要说像在黔中那样抵足长谈了。当然,白练过于繁忙是一个主要原因,另外一个方面,李鹤感觉,可能也有自己“做贼心虚”,无端臆测的因素在里面。

随着娥娘的到来,李鹤就更少踏足府衙后宅了,基本,每天黄昏例行公事一般,将郡府的值夜检查完毕之后,便打道回府。

想想次见到白练,还是在半月之前,彼时,白练在跟自己交代公事时,虽然也不住地咳嗽,但远不是今天这副局面。

仅仅半月未见,白练消瘦得愈发厉害,往日里清矍的面孔,眼珠微陷,颧骨高耸,微微泛着青灰色的双颊,因为剧烈的咳嗽,浮起两抹醒目的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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