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闻惊雷!
薛涛看到,阿眉的眼睛,仿佛经年累日覆盖的一层坚冰,如河流解冻般骤然裂开。
而除了眼睛,她的面颊,她的嘴唇,她的下巴颏,双手,身枝,这些片刻前还传达着主人的倔强、冷傲和不以为然的部位,都不再生动,都僵在了那里。
“涛仍在屋外瞧着往来闲杂,请筝娘随殿下进屋吧。”
薛涛立在院子里。
接下来她听到的动静,于那些传说或者诗篇中着力渲染润色的场景,并无太大出入。惊骇的呼唤之后,是急促激动的语句,旋即又归于女子尖细的哭泣和男子低沉的安抚,这种最为自然的交流,即使没有失控的泫然嚎啕,旁观的人也能感知到那种澎湃的情绪。
不过,薛涛并没有太大的触动。她知道,屋中的重逢,绝非理想中情诗结句那样的终点。蒙寻,并不是老天还给阿眉的,他就是从狼口中挣扎出逃的幸存者而已,如今,他又成为新虎的前驱。
因崔宁之事始终与韦皋无甚交谊的陆贽,突然秘密地将情报送到成都府后,韦皋很快就找到了自己可以掌握的突破口。他早就疑心李升,因而此前进京送耕牛时,与留在禁中的金吾卫亲信打探一番,约略知晓李升出使吐蕃、又结交张延赏的情形。韦皋是个多么善于顺藤摸瓜的人,他又有一肚子的前朝故事,他想到了汉景帝七国之乱中,藩王与匈奴和东越的勾结,他也想到了仆固怀恩谋叛时,引吐蕃、回纥、党项人一同犯阙。
韦皋庆幸蒙寻的投靠,或许,只有这个南诏人,能够最迅捷而真实地弄明白,吐蕃人与大唐这次令双方殷切到有些蹊跷的和盟,是否暗藏玄机,甚至是杀机。
而薛涛,愿意成为踽踽北上的探险者中的一员。暗访南诏清平官郑回的经历,已令她不再生硬地坚持,自己余生只与纸笺墨香为伴。
她与蒙寻,就像一对惨淡迁徙的兄妹,泯然于中原帝国的草芥人群。
一路上,蒙寻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或许在思考如何执行与韦皋商议的计划。他甚至都不曾向薛涛问起阿眉在奉天城生活时的点滴。只是抵达凉州后,薛涛才敏感地觉察到,他身上到底是洋溢着终要与挚爱相见的欢腾的。
……
夜已经很深了。
整个军营已沉入眠息,甚至安静到,隔着毡帐都能听到营火燃烧中、木柴偶尔炸裂的噼啪声。
筝娘盯着呆坐在榻上的女主人。
自骡马店回来后,阿眉已经保持这个姿势两三个时辰了。
阿眉时而觉得灵魂飘到了天上,时而又觉得灵魂回到了躯体里。
面目全非的情郎,将她揽在怀中,诉说那些阴谋、艰险与痛苦时,阿眉最初甚至都很难集中精神,去听清楚,去弄明白。
她只是在仿如暌违一世的难言滋味中,希望狠狠地确信,自己不是误入一个欺人的旧梦。
继而,她有些清醒过来,意识到在狂喜和亢奋之外,随着蒙寻的讲述,自己的胸膛里如水落石出般,恨意逐渐清晰。
这种单纯的仇恨,已经很久没有如湿漉漉的水草般,缠绕她心扉了。
为欺骗自己的人卖命一次不够,还卖命二次、三次。多么卑微可怜的人生。
“阿眉,唐蕃和盟,可有诈?”
直到蒙寻突然问出这句话时,阿眉熊熊燃起的怒火,不知为何,那火舌又骤然矮下去了一些。
她无法解释自己脱口而出两个字时,起了什么念头。
她说:“没有。”
她感到蒙寻的讶异。
“韦皋让你来打探的?”
“是。剑南西川本来准备联合南诏,攻袭吐蕃,收复从前唐人的故地。”蒙寻坦然,毫无隐瞒的模样。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和盟之后,我来找你,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只要不再回逻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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