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7年,四月,曹州,济阴王宅。

报晓鼓声还未起,廷谔便催着令姜起来了。无他,只因轻装简从,故而一向照顾令姜的婢子丹娘未能跟来。现下他又安排令姜与自己在一处,这梳头洗脸的功夫,便落在了廷谔身上。

廷谔一向习武,幸而曾做过毛贼,一双手还算得灵巧。但要论给女子梳头,便是手拙了。加上这孩子年岁尚小,头发还未留齐,所以这要梳个标准的双环髻来,真是任务艰巨,着实费了些时辰。

“明儿你把我送到那些姐姐们那儿去吧。拽得我疼死了。”令姜嗔道。

“我啊,倒是想把你送过去。可是这宫婢与侍卫的住所隔得那么远,一来一去,你能起得来嘛?”廷谔也就在令姜面前话多一些。

“那……那你明天就好好跟着那些姐姐们学学梳头,一早上就给我用刑,关键,你看,这梳得哪里还有丫髻的样子?”令姜对着铜镜左右照着。

“丑一点也不妨事。这女子啊,琴棋书画武艺高强就好,发型不算得什么要紧事。”廷谔为自己补道。

“诶?伎班里的姐姐们可不是这么说的。她们说女子不比男儿,其他的都不重要,唯有容貌是最重要的。”

“别听她们胡说。你跟她们不一样。”廷谔道。

“有什么不一样?”令姜转过头来睁着一双大眼。

“你是我冯廷谔的妹子,绝不会像她们一样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男人身上。再说了,你觉得你自己比男孩子差吗?”廷谔停下来看着她。

“是他们不如我,连打架都不是我的对手。”令姜一脸得意。

“那就对了。我们家的小令姜,是个可以顶天立地的人。”廷谔道。

廷谔对令姜的期待,不过是希望她此生健康平安幸福。可这乱世之中,不论男女,以自保为要。以前令姜缠着练武,他觉得女儿家学这些不好,可想想,如果当年陈家村上上下下无分男女都会一点武艺,像刘良玉在大别山的老家一样,那又怎会有后面这许多事?所以,便经心起令姜的武艺来,不求战场建功立业,只求遇到两三个歹人还能脱身。

或许是自己养着这么个妹子,愈发总看到听闻些寻常宅邸里女子的不幸,说到底不过是“夫为妻纲”造的孽。他时常会想,若自己不在了、不能为她出头,只余她一人活在这世上,该如何办?他闭上眼看到自己千宠万爱的妹子在一个男人面前唯唯诺诺、受尽委屈,方能得一个“贤良淑德”“忠贞明慧”的好名声。

廷谔看着头上顶了两个包子的令姜,心里叹道:我的妹子,就该像男人一样痛快地活,痛快地笑,哪怕就是死也得个痛快,绝不能成为男人的下酒菜。

拾掇完,又匆匆吃了早饭,方把令姜送往书房。这小妹被廷谔安排在书房当值,期望着她能多看点书、学点东西。汗牛充栋,这在一般人家,是想也想不到的财富。小令姜见到那么多书,惊喜得“哇”声连叫,把他乐得不行。

交托给书房的掌事丫鬟明雪后,廷谔便赶去了废帝休憩的院内,随身跟着。

废帝显然又是一夜未能好眠,眼下略有青黑。年纪方16岁,行事却透着一种消极,失了年轻人的朝气。

因不需要再上朝,他无事可做,用完早膳便逛了遍园子发了二刻呆,赏完这暮春之色,便去了书房。

“不对,你说的不对。”

还在院门处,便听到里面的一个童声。这偌大的园子似乎有了丝人气。

廷谔跟在废帝身后,进了院子,心里却在嗟叹:令姜这是在做什么?

这么大个宅邸,也就令姜一个8岁的娃儿,其他年岁稍小的仆婢也已经13、4岁。

一众丫鬟正要行礼,废帝却只是轻摆了手,示意免了,且让身后这些随从立在院内,廷谔概莫能外。

“我的小祖宗。”廷谔心道。但却也不担心令姜闯出祸事来。一来这废帝失了权柄,二来他性子却一向是能容人的。

只见废帝进得正房里。

时已巳时三刻945,光线从薄透的窗帛中透进来,洒下一层氤氲的光线,里面一排排的书架上摆满了书籍。那是宫中藏书的部分,大多是废帝拣选而来。

“吕后被羞辱、回复匈奴大单于的那些话,是为了国家安定不打仗,为啥还要说她不守妇德呢?”

循着这高声阔论的童音,废帝向中间一隅而去,只见一个孩子盘腿坐在地上翻着书,身后一个婢子在给她梳头。

那婢子专心在梳头上,又没听到伙伴们通传,自然没能发现废帝在三丈外,柔声道:“这女子啊,时时刻刻须得注意自己的言行,尤其一国太后,竟然失了这样的体统,岂不是教人蒙羞嘛?”

“可是,如果她不这么回复,便要打仗。那,骂吕后的人会去打仗吗?他们自己不想打仗,也打不赢。”

“治国打仗那是男人的事,她作为一个女人,首先就该让自己的儿子、大臣们去应付这个问题。之所以单于会羞辱她,就是因为她牝鸡司晨。如果她甘心只作一个深宫太后,那单于怎会修书给她呢?所以这是她自取其辱。”

“呃……呃……可是,为什么女人就不可以治理国家呢?明明家里面既有男人也有女人,国里面也是一样。为何只能是男人来治理,女人就不可以呢?武皇不就是女人嘛?”小令姜道。

“你看,武皇死后,多少人都在骂她。就是因为她不该这么做。”

“可我哥哥说了,女人也可以顶天立地,不应该只听男人的。”令姜不解。

“那是你哥哥错了。这世间尊卑有序,三纲五常,这是天理。女人就应该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那婢子紧了紧发髻,头发束好了。

“呃……你说的和我们伎班里的诗文师父差不多,跟那些姐姐们也很像。可是我哥哥他不会骗我的。”令姜非常困惑。

“你哥哥说的没错,女子未必不如男儿。”废帝接话道。

一大一小转头望去,那婢子明燕迅疾行礼。

那小孩儿只见得晨光里立着位略显瘦削的红袍少年,面色如玉,龙睛凤颈,额阔鼻挺,颧丰唇满,耳大长垂。

“快,行礼。”明燕见令姜愣愣地,悄声提醒她。

“济阴王!”小人儿忙伏身行礼。这还是廷谔再三叮嘱的。

“免礼。”那少年郎语气平和,似乎对这孩子很有兴趣,“你刚才说的,很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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