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阴冷得就像墓碑一样的英国人帮着他合上了活板门,汤米拖着塑料椅子走进水泵房一个阴暗而坚固的角落里,另一个佣兵好像是托尼,又一个全无诚意的假名钻进了泵机之间的另一个防守位置,看样子他们俩是要留下来殿后了。

经理检查完身后的布置,走到了队伍前面:“先生们!现在该出发了……关上保险,别一惊一乍的,今天的体验很难得,但请管住手指,别在行动一开始就互相残杀起来。”

“中士!”经理训完话,又隔着队伍喊了一声:“看住队尾,别让人混进来!”他真是个很能扫兴的家伙,一句话就提醒了所有人,行动中居然还存在他们从来没有想过的危险。

巴拿叹了口气:“明白,老板,没人能混进来。”他拽了李均一把,叮嘱他说:“就像以前那样,保持同步。”

“关掉夜视仪和电子设备!出发!”

李均点点头,用余光留意着巴拿,很快队伍移动起来。李均倒退了两步,很快就进入了节奏,和巴拿一起以同步的步伐后退。在他身后,佣兵们凌乱的脚步声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就像被黑暗吞噬了一样。

当身后的脚步声消失的时候,李均低头看了一眼,那条黄色的油漆线就在他的脚下。他没有停步,稍稍抬起枪口,一步迈入黄线之后。

浓密的白雾突然出现,填满了李均的整个视野。他尽量不去思考,只是按照固定的节奏,一步一步往后退去。

他的左手和步枪的护木一起,沉浸在白雾之中,消失在视野之外。这种失去肢体控制的感觉非常糟糕,就像把手伸进满是食人鱼的水潭中一样。他不知道危险会来自何方,不知道该怎么躲开威胁,因为眼前除了飘袅云烟之间晃动的阴影,什么都没有,耳畔只有一片寂静。

他知道自己不能迷失方向,在浓雾之中,无论是倒退还是前进,迷失方向的可能其实都是相同的。在他的左手边,本应该有一堵墙,据说可以用来判明方向,但是李均不想松开握在护木上的手,也不想把手探进迷雾之中。

李均稍稍侧转头,观察起左右两侧的情况。态势感知是一切行动的基础,然而紧张感总会让人颈部的肌肉紧张,让不会调节情绪的菜鸟直盯着正面很小的一块区域。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寒冷湿润,就像在刚才的地下室里一样。

在一片寂静之中,李均继续后退着。他知道这片迷雾内的空间有一定的扭曲,他现在走过的距离,和建筑内的距离并不相同。如果以建筑平面图来推算,雾墙的厚度不会超过三米,但是现在李均走过的距离绝不止三米,他已经走了有一阵了。

很早以前,雾墙以外的淘金者就发现了这种扭曲。当时,从世界各地蜂拥而至的冒险家显然更加乐观。他们总是从维和部队防区的边缘穿过旧篱笆上的破洞,开车顺着25公路和35平行,只是更靠北一些跨过伏施林尼河,再开下开发区三期园区的内部道路,穿过一大片一大片坟场一般的烂尾工地,最后转上20,径直驶入雾区。

然而和步行进入雾区的拾荒者相比,车上的乘客运气差得吓人。后座乘客经常在穿过雾墙的半路失踪,有时候整辆车上只剩下驾驶员一人,吓得魂不附体。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过乘客消失的全过程:先是雾涌进来,接着雾散开,再一看人就没了。

当然,失踪的驾驶员往往没有机会讲述自己的故事。于是塔科夫郊区还流传着一种更为恐怖的传说,说是拾荒者们经常在雾墙里面发现无人的车辆。有些小帮派专门沿着20公路搜寻这样的鬼车,等待它们一头撞在公路转弯处的护栏上熄火。这些空无一人的轻型装甲车上总装有不少武器、弹药和药品,而且还可以拆下些拾荒者很难接触到的重型武器,足够一个小帮派就此扬名立万。不过就算如此,拾荒者们也不敢把车原样开出去,生怕自己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

后来两道电子围篱之间增加了一些更传统有效的障碍物,大部分淘金者也听说了神秘的失踪现象。而且作为佐证,雾区另一头的俄国人似乎也不再整车整车地派人进入雾区,而是在紧邻雾区的地方建立了几个戒备森严的前进基地。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开车进入塔科夫城了,塔科夫又不会逃跑,何必冒那么大的风险呢。

李均想起这些传说的时候,他正开始听到一些声音。他的耳朵刚刚适应雾中的寂静,差点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但是那些声音正变得越来越清晰,虽然断断续续,他却听出了自己的声音。

“愤怒鹬……活动正在增强……撤离……”

一滴雨水落到了李均的护目镜上,很快就滑落了下去,留下了一道水痕。

他本能地抬手擦去脸颊上的雨水,手指只在在眼前一晃,他却好像看到了一条嶙峋碎石构成的长坡,和远处山坡包围中的一抹绿色。

他被突如其来的错觉吓了一条,下意识地扭过头。他当然还在雾中,身后也是同样的洁白,只是受到他自己的扰动,拖出了许多肉眼可辨的长絮。

“你吓不到我,我会走出去的。”李均自言自语地给自己壮了壮胆,干脆转过身,朝着他自以为正确的方向走去。右手肘蹭到了隐藏在云雾中的墙壁,粗糙的混凝土表面平复了他的心情,方向没错。

他往前又走了几步,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左边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

“什么人?!”

李均抬起枪口,指向了那个方向。

千万别是巴拿,如果那东西没有回话,他绝对不会犹豫的。他突然想起来,他还没把枪上膛,于是飞快地拽了下拉机柄,把快慢机拨到不知道是两发点射还是全自动的位置。

“停下,不然我开枪了!”

一个人形的黑影从云雾深处浮现出来,手中像是举着一根巨大的棒棒糖,从李均左侧横穿进他的行进路线前。

那个黑影好像停下了脚步,望向李均。

“我们必须把这东西开走,李均,你守着门口。”黑影说着,朝墙壁走去,完全无视了李均的警告。

李均迟疑了一下,那人知道他的名字,是自己人吗?

然而,在他最终抠下扳机之前,黑影就走进了墙壁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东西到底是谁?李均往前猛赶了几步,冲向黑影消失的地方。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串脚步声在他背后响起,听上去像是直冲他而来的一样。

李均猛地转过身,对着声音的方向抠下扳机。安装了消音器的自动步枪发出了两声闷响,隔着关机状态的a3耳机听起来,就像是一筒网球从桌面上滚下来砸在水泥地上一样。他又抠了两下扳机,枪口前的云雾开始像金丝菊的花瓣一样翻卷。

又一个黑影个子比李均高一些,轮廓也粗壮了整整一圈猛然从云雾中透出来,一下子就穿过了李均。

李均吓得差点跌倒,他再一次转身,手肘砸在墙壁上,护肘咚地一声,破坏了他的瞄准线。那个黑影就站在李均面前不到一臂远处,身形庞大,充满了压迫感。

李均想都没想,连续抠动扳机,子弹似乎直接穿透了影子。气流扯动着厚重的雾,每撕碎一块,又有一块填补进来,而那个影子则完全没有受到影响,仍然在白雾中投射出一块颜色稍暗的轮廓。

“贝蒂死了,你先进去,我还有弹药……”那影子很古怪地发出了女声,李均总感觉有些朦朦胧胧的印象。但是那影子说着就伸手过来,李均不敢让它抓住,一低头躲了过去,拔腿就往前跑。

越来越多的阴影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李均感觉这些影子可能不会真正伤害他,就像他自己也伤不到影子一样。

但是他不敢拿自己的性命作赌注,至少不应该全部押在一个猜想上。影子们说着各自的台词,就像是一群正在上表演课的学生,每个人都活在不同的剧本之中。它们也许正在提醒李均,也许这些影子只是他失落的回忆……

但是李均什么都想不起来。

医生告诉他,他发病的周期会越来越短,也许在他40岁之前,他所观察到的世界都会崩溃成一些前后只有数秒,没有任何前因后果的片段。这意味着他的理智很快就会随着记忆一起拆散,陷入纯粹的混沌之中。

如果这些影子在提醒他什么,李均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他什么都想不起来。有些声音一开始还能引起他的注意,一些已经无从回忆的熟悉感从他的心底浮现出来,却踏了个空,什么都没有唤起。最后,所有的呼声都湮灭在茫然之中。

李均一路猛跑,躲开了许多黑影,也穿过了很多。他尽力维持着大致的方向,只是没有靠墙壁来确认。就在他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在雾气的深处,好像出现了一列正在前行的人影。

这就要出去了?

他追上前去,一步踏空,猛地顿在了地面上。这一顿引发了右膝盖的旧伤,李均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好在有人搀住了他的胳膊肘,把他扶了起来。

“小心脚下。”那人松开手,朝黑暗中走去。他声音有些发闷,李均很快意识到这是因为他的a没有启动。

他站起来,警惕地观察起四周。看样子,他还在水泵间室剩下的半截里。这让李均安了安心,抬手把夜视仪的单目镜从头盔顶上拉了下来,在支架后摸到了电源开关打开,顺手启动了降噪耳机。

李均把快慢机调到保险位置,枪口斜指着地面虚瞄了一下:“我晚了多久?”

“两分钟。”军士拍拍李均的肩膀,走上了楼梯,“你赶紧上来,都在等你。”

李均飞快地检查了一下他的瞄具,打开了eh556瞄具的电源,经典的圆环双点准星图案浮现在投影平面上,像一团光球一样悬浮在绿色的夜视视野中央。在夜视仪放大管的作用下,全息瞄准具的准星图案总是会显得过亮,李均按了下瞄准镜外壳侧面的按钮,又往下调了四级亮度。

嗯,现在看起来正好。

他举着枪转身回望自己来的方向,那里只有一道雾墙,平平地悬在那里,就像另半间房间都被塞满了似的。

我就是从这里过来的?

李均又望了那道雾墙一会儿,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该不该问问其他人在雾中遭遇了什么,也许别人也听到了差不多的声音。他摸了摸胸前的弹匣袋,走向上楼的台阶。

就在这个时候,李均忽然感觉自己的衣服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晃动了一下。他直起身,放慢动作倾斜了一下,细细地感觉自己身体的变化。说来也怪,好像真有一串有些累赘的饰品,在行走间正贴着内衣滑动。

李均停下了脚步,踩在一堆不安分的瓦砾上。他记得自己没有戴过什么饰品,这不是他的风格。而这次行动中,所有人都不会有身份,自然也不会佩戴身份识别牌。

“你好了没有?”楼梯上面有人喊道。

“马上!”

李均摸了摸自己的后领,伸手进去,抓住了一根带着体温的挂神,他指尖一搌,像是打磨得很精细却没有漆过的木头珠子……是念珠?

他拉开迷彩作战服的拉链,扯着念珠把那一串饰品一起拽了出来。挂在念珠上的,有一只小玻璃瓶,里面盛着一些淡黄色的浑浊液体一个造型过于夸张复杂的银饰,像是长了肿瘤的十字架一个小布包,里面好像放着一些毛发、一叠纸,还有……牙齿?

所有这些东西都被透明胶带扎在了一起,李均看到还有另一张更大的胶布贴着它,本应该黏在衣服上的,只是松脱了。他把那串护符拿在手里,翻了一面,胶布之间还粘着一些碎裂的白色残渣,像是饼干屑。

“李均同志!你折腾好了没有?”楼上有个大嗓门喊道,“我们只有一天时间!”

李均赶忙把手中的护身符塞进衣服里,拉上拉链:“来了!”说着就踩着一地散落的瓷砖碎片上了楼。楼上本应该是一间药店,地下室的门就开在药店后门通往巷子的走廊里,走廊的地板原本是清爽漂亮的黑白斜方格地砖,现在已经被垮塌下来的木制吊顶完全遮盖住了。拾荒者们拍了一些照片提供给联合安保公司,李均在简报会上看过。

他一转过楼梯转角,就感觉有些不对。走廊的地面比照片上干净多了,那些散落一地的烂木头可不是几分钟里就能收拾掉的。

李均顿时警惕起来,外面正喊他名字的人也许是自己的队友,也许他在楼梯上又发病了。他尽量放轻脚步,用脚尖踩着台阶的边沿,悄声往上移动。他抽空抬眼望了望天花板,木制的拱顶内饰让走廊看起来就像是一间尖顶小木屋的内部一样,是一种很别致的设计。交错咬合的木质内饰面上缺了几块,缺口的地方透着厚重的水渍,这和照片上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也不像是灾难发生之前的原样,反而介于两者之间。

药店的后门照常开着,李均偏过身子朝里面望了望,店里散落着一地灰白的墙皮,和被雨水泡烂了的纸盒子混在一起。他隐约感觉店里的样子和他的记忆有些区别,但是现在,他真的不敢依赖自己的记忆。

李均慢慢地挪动到了台阶的顶部,把枪挪到左手边,靠单点枪带挂在身侧。如有必要,他也能用这种别扭的姿势朝走廊尽头射击。

他小心翼翼地探头望了望左手边,也就是走廊这边的尽头,药店后门正对着公共厕所的门,有一个可以藏人的角落。在李均的记忆中,厕所的天花板整个坍塌了下来,拾荒者们用不知谁家的碗橱从里面堵住了厕所门,算是堵住了从厕所里吹出来的风。

角落里没有藏人。

李均缩回脑袋,又往右边探出头。他已经做好了立刻举枪射击的准备,但还是枪口朝下,把武器隐藏在了墙体转角的后面。

走廊尽头的门外站着一个人,姿态很放松,把步枪抱在怀里。他戴着一顶扁扁的头盔,脸上戴着面罩,分辨不清长相。

好像不是在那守着他。李均想着,开始移动。他准备偷偷穿过走廊,跑进药店的后门里,从沿街的橱窗那翻出去,换个角度观察。

他面朝着走廊的尽头,保持着观察,刚挪出一步,忽然听到身后有动静,一扇木门合上了。

“你在这干嘛?”军士问道。

李均嗯了一声,表情却像见了鬼一样。这时候,他发现自己还记得巴拿,很清晰地记得他是怎么跑到这条走廊里来的,记忆应该没有问题。

李均完全可以确定,他面前的这个人肯定不是巴拿。但是,他应该也不是敌人,李均第一眼就觉得他有那么一点眼熟,而且是友善的那种眼熟。这人比巴拿矮一头,身高大约一米八五左右,肤色也比巴拿深得多。

更奇怪的是,这位老兄的胸挂上印着三个西里尔文字母,,这三个字母意味着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然而在塔科夫城里,所有人都记得这个标志真正的涵义,在泄露事故发生之后到雾墙隔绝塔科夫城之间的几年时间中,这三个字母等同于,俄国军事情报人员。

李均后退了一步,在这一瞬间,他明白了自己该说什么。

“没事,我刚在找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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