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之中

白雾之中

白雾之中

巴拿第一次听说光环科技集团的时候,正蹲在一个叫做卡拉特的地方,躲在沙包掩体后面混日子。当时他还只是个派不上用场的机枪副射手,兼任半吊子普什图语翻译,和只懂半吊子英语的本地翻译凑在一块,两个人都只能假装自己听懂了。

好在美军当时也只是假装自己正在通过社会工作“争取民心”。实际上,无论是赢得平民的支持也好,铲除叛军活动的土壤也好,都是些没法验证进度的工作。

没法验证的工作中总蕴含着巨大的商业机会,许多商业公司把稳定的平叛前线当场了推销产品的展台。在2002年到2006年之间,几乎每一场争取军方订单的说明会上,都会有几张“士兵们愉快地使用我司产品”的现场照片,一般添加在演示文档的最后几页上。

对这些公司而言,最好的试用用户当然是那些没有名字没有面孔的单位,他们一旦把自己夹在大胡子与头盔之间的马赛克面孔放进广告片,就意味着帝国的锋锐已经嗷嗷叫着摆明了态度。

很少有人会赌上自己的前途,给一批专门为精锐准备的装备下绊子。山姆大叔的钱袋子已经完全敞开了,就像是一块黄金冰川正顺着山谷滑下来,何必在这个时候当恶人呢?

这种营销方式后来变得愈演愈烈,只要是个穿制服戴头盔的兵都可能被抓去拍30秒短片,差点就变成了某种行业标准。

喀布尔的绿区里一度塞满了寻找机会的推销员,彻底改变了洲际酒店里的生态,每张桌子边一般都坐着这么三个人:一位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推销员,一名正为故事打腹稿的记者,还有一条正低头研究酒单的3,盘算着这两位爱国者能不能负担得起整个周末的账单。

有些营销人员跑得更远,带着摄像机和满肚子野心一头扎进了地图上的“格子区”。这样的家伙一手按着领带,一手提着装试用品的手提箱,穿过黑鹰扬起的小型沙暴,一头就钻到了巴拿的排里。

“你好。”推销员摘下墨镜,和巴拿握了握手。他的开场白显然没有想象中那么完美,巴拿压根就没反应过来,只是茫然地把手插回口袋里。

“叫我乔什好了,约书华卡钦斯基,代表光环情报系统为您服务。”

巴拿当时还没闹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回头望了一眼伙食帐篷那边,没看到排指挥官。一般来说,民间人士总是排长戴克的麻烦连部不方便插手任何可能出岔子的事情,只会最后蹦出来捡便宜。而戴克又不乐意让客人直接和班长们混到一起去,“这些事情比较复杂”。

戴克过着一种极为规律的生活,吃饭、体能训练、射击训练、吃饭、读自学课程、体能训练……直到附近的什么地方突然少了一名3,让他有机会填上那个缺口为止。

巴拿想了想,告诉推销员:“戴克刚刚还在……呃,你可以去帐篷后面找找。”

然而推销员并不在意,他不是来争取官方采购的。

这事回想起来挺滑稽,那天戴克恰巧不在,他被喊去和其他几个排长一起开了个小会。乔什和巴拿走到排长的躺椅旁边时,椅子上空无一人,只有一本生化毒剂简易识别手册面朝下盖在毯子上。

于是乔什带来的神奇产品就和戴克没什么关系了,2排闲着的朋友们正好围拢来,看看难得的热闹。

你看,这就是古怪的地方了。巴拿觉得自己应该记得“热闹”的内容是什么,但是当他开始回忆的时候,这么件小事却真的被遗忘了。

这很不正常。

许多新兵在出发之前多少都计算过自己随身行李里装的影碟能撑多久,家里的邮包又要等多久才能寄到,然而所有的存货无论有多少都会在最初的三周里失去预想中的魅力。对这些士兵而言,巡逻中积累的战斗焦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根本不是为城市居民准备的娱乐产品能够疏解的。

在营地之外,娱乐在这片荒芜的石头山上稀有到了令人绝望的地步。对山民而言,每年观赏几次山羊也许已经足够了,山下的很多人甚至意识不到电力能起到什么作用。

平常人很难理解为什么士兵们会抱怨寂寞,他们明明身处于一个关系密切的战斗团队之中,朝夕相处,无所不谈。但是真正的寂寞来自于无法释放的压力,缺少来自于外部的倾听者,士兵向战友宣泄的任何压力,最终又会反馈到自己身上。久而久之,他们最终会将自己封闭起来,被难言的寂寞浸没。

像乔什这样的外人本应该是很受欢迎的,向民间人士展现战地生活的一景是件挺有趣的事情,至少能帮助士兵们改换一个理解生活的角度,收获一些廉价的敬意和认可。但是事后回想起来,巴拿自己能记得的也就只有自己和推销员之间简短的对话,怎么都想不起来那天具体发生了什么。

当巴拿完成他的第一轮服役期回到国内的时候,他把公家发的装备留在了坎大哈机场的军需处柜台。那时候他才很惊讶地发现,自己佩戴的装具中居然还多了一些东西。

他的头盔上居然还贴着一张被晒得发白的贴纸。贴纸上印着一个戴着礼帽的卡通小人,一手举着一支16步枪,一手握着一支烤肉叉。在这之前,巴拿好像根本没见过这张贴纸,当然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贴上去的。

军需处的人对着一张清单,一样一样地把胸挂上的设备拆下来,分门别类地丢进塑料框里。六个弹匣、无线电、水壶、防弹插板……最后,军需官把一块扭曲的塑料丢在桌上。

“这东西不在清单上。”军需官说。

巴拿想不起来那是什么东西,他本能地想否认,然而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对不住,忘了……”

他拿起盒子,晃了晃,里面似乎有些坚硬的东西漂浮在浓稠的液体里,在晃动中轻轻地碰撞着盒子。盒子的塑料外壳扭曲着,像是被火烤过一样。他把盒子翻过来,发现盒子较窄面留着一个洞,洞里有一层软软的凝胶,摸上去黏糊糊的。

巴拿赶紧把盒子塞进包里,随口解释说:“这是……呃,治我的背伤的。”

从坎大哈机场登机返乡的士兵总是带着各种本地草药,用来治疗他们变形的背或是受了挫伤的膝盖。不管他们来这之前是什么样的人,到头来总能学到点山民的古老智慧,等待一束闪电点燃虬结的枯草,从升腾的烟气中获得一些启示,说不定还能顺便治好自己的青光眼。

登机之前的申报和检查只有两位坐在折叠桌后的大少爷负责,只用从安检门里走过去,口头申报自己有没有携带违反联邦法规与目的地所在州法律的违禁品就够了。

军需处的柜台前也往往门可罗雀,大部分返程的军事人员总会把自己的装备留在驻地,免得弟兄们多费一番手脚。个人购置的自卫武器早就装进了托运邮包,也不用担心在国内转机时被的临时工拦下来。

这些临时充任的边防警察见惯了巴拿这样丢三落四的大兵,那只盒子里也许真装着治背伤的药,也可能只是一盒鸦片膏,没人想较这个真。

一等兵冲巴拿眨了眨眼,好像两人共享了什么有趣的小秘密一样。巴拿有些尴尬地回之以一笑,提着背囊上了飞机。他记得自己把盒子塞在了搬家包里,一路上都没有再打开过。

回家以后,背囊在拉斯维加斯一间酒店的房间里锁了三天,期间也许有清洁女工进屋打扫过,但是她如果要动手,绝不会仅仅偷走那个不知道有什么作用的塑料盒子。

这让巴拿百思不得其解,他是在回来取钱的时候,才发现盒子不见的。奇怪的是,盒子下面,隔着一条臭烘烘的运动裤,就是巴拿用塑料袋装好的现钞。偷东西的贼只要稍微有一点敬业精神,只要多那么一丁点耐心,就不会只偷个破盒子回去。

当时巴拿也没有在意,他不知道那盒东西是什么,也不怎么想知道。无论盒子是否与他有关,它都已经是别人的麻烦了。

当巴拿第二次回到阿富汗时,他被分配到了喀布尔北面的“菠萝”哨站,管着一班一惊一乍的新兵。

他本来已经忘掉了那个塑料盒子,毕竟巴拿最后一次想起盒子的时候,他正为受邀参加一场“高端牌局”而兴奋不已。而在那天晚上之后,巴拿不光失掉了所有的分红,还被一位吝啬的卡洛斯先生关注了。在这种情况下,他能顾得了的只有他自己的性命而已。

所以,当连首席军士把一个差不多一模一样的盒子交给巴拿的时候,他心里突了一下,还以为自己的事发了。谁料军士长根本没有提到走私活动的事,只是交代巴拿把这只盒子挂在腰带上。

“这是反狙击系统的终端,鬼知道有没有用,你先戴着……”军士长挥了挥手,打发巴拿走人:“别取下来,别弄丢。如果在行动中遭遇敌方火力,回来以后就把这玩意交给我。”

巴拿掂量了一下,尺寸和重量和他先前见过的差不多,只不过盒子外观完好,不像上一只那样微微往外鼓起,也没有孔洞。在包装盒子的塑料袋里,还附带了一张贴纸。

“这贴纸呢?军士长?”

军士长抓起自己的头盔看了一眼,神情有些僵硬:“贴在头盔侧面。”

这又是一件怪事,菠萝哨站里的所有人似乎都对这件小事视而不见,好像也没人讨论过头盔上的古怪贴纸。在那之后,巴拿一直想和其他人谈谈这个盒子的事情,但是所有这些疑虑很快就被种种日常事务冲刷到了脑后。在菠萝哨站记挂任何一件小事都是很危险的,如果一件事过去了,人们往往就会让这件事过去,而不是揪着不放。

但是那些被冲走的小事不会就此消失,只是一时间被许多更为重要的信息盖住了。事隔多年,巴拿仍然记得那张贴纸的模样。

“你在看啥?”李均从地道里顺着梯子爬上来,走进水泵室。他们的头顶上应该就是公寓楼的大厅,据说曾经装潢得相当华丽,只不过没有人有机会享受这一切。在事故发生之前,这栋楼原本是准备给“独联体地区”引进的技术工人提供的低租金住房,只不过在居民正式入住之前,事故就发生了,所有人都被疏散出了诺文斯克。

巴拿把视线抽回来,看了眼表,此时距离塔科夫城“刷新”还有十几分钟。

“刚刚那个人的头盔上,贴了个什么东西……”巴拿有些不太确定他看到的是不是那种贴纸,不过李均显然没有注意到巴拿的迟疑,没有什么反应。

巴拿补救似的扭头望了一眼,那个戴着头盔的拾荒者早已被人掺着下到楼梯下面去了。

李均耸了耸肩:“看起来里面很危险。”

这时候,队伍前面有人接茬说:“因为这是最后一批出来的,里面肯定有过交火。”

李均看过资料,不过仅止于联合安保认为“够用”的部分,雾区里面实际的情况对他来说仍是个谜。他朝声音的方向望过去,一个蓄着胡子的白人正朝他这边看过来。

“和什么人交火?”李均指指楼梯下面,伤员的叫声正顺着地道渐渐远去。

红胡子戴着一顶侧边高切的盔,夜视仪向上翻着,通着电,目镜一侧透出的绿色微光稍微照亮了他的面孔。佣兵用大拇指刮了刮鼻翼:“看样子是惹到了里面的拾荒者,被霰弹枪打中了。”

李均上前和他握了握手:“我叫李均……你以前来过这?”

“罗恩。”红胡子眨眨眼睛:“如果你想从塔科夫城里赚到钱,总会听到点消息的。”

李均就没听说过什么消息,他继续追问道:“里面钱不能拿出来直接用吧。”

“至少可以当成非常逼真的伪钞来用,只要不是成批拿去银行,没人会核对上面的编号。”罗恩解释说:“里面还有些更好的……”

就在这个时候,联合安保派出的领队顺着梯子走了上来,打断了这堂金融课。李均知道这家伙叫泰勒,自称曾经在混过,是那位专家的保镖,也是佣兵们的监工。他先前押在队列的最后面,既然他也走进了“准备间”,就意味着行动很快就要开始了。

“别聊了,小姐们,天呐……你们就不能安静一会儿?”他提着枪,在阴暗的水泵房里转悠起来,“见了你娘的鬼,互相检查装备!这还用我说吗?”

这话不知道惊动了多少酣睡中的鬼魂,折了多少人的寿,泰勒也不像是在乎这一点的人。

他手上的那支41活像是一匹用碎尸拼凑起来的弗兰肯斯坦,上下机匣表面的漆面完全是两种色调,上机匣是低调的亚光黑,而下机匣则像刚从一整块铝材上切下来的一样,在胶布之下闪着金属的银光。机匣顶上随随便便地装着一具生产的光学瞄具,固定34倍率的145,瞄具上的防撞橡胶套都裂开了,显然是在市场上低价抛售的军用剩余物资。

就此,李均对这位泰勒建立了一些初步的印象。这家伙不在乎自己有多遭人恨,对自己的性命也很随意,将一切开销维持在凑合够用的水平上。对自己的事业有些追求的人,无论是农夫还是佣兵,至少还会讲究一下手上的工具。

而泰勒这号人,他对自己人生的态度也不会比打零工强到哪里去。他将就用着自己的这副身体,就像是雇主提供的不太趁手的工具一样,这份上天硬塞给他的工作对他来说可有可无,只求其他人不要拦着他打卡下班就好。

往好的方面想,这样的家伙堪称悍勇,为了避免麻烦,他一般都不会违抗指挥链上传达的命令。某种意义上,泰勒的威慑力中,有相当大的一部分,就来自于他发自内心的不耐烦。

往坏的方面想,泰勒不是一个足够细致的人,还很讨人嫌,显然不是那种天然的领袖角色。这使得他总是被卡在一个执行者的职位上,交给他的工作说起来当然都很重要,但总归没有重要到需要他来进行决策的地步。

李均和巴拿互相检查了一下挂在背囊下的防化服袋,武器、弹药和急救包都在该在的地方,完全不用担心。他挨个关掉所有设备的电源。早几年淘金客们谨慎到了非把所有电池都取下来,包在保鲜膜里不可的地步,不过好在敢于试错的马大哈够多,人们总算学到了些省事的窍门。

他拉了拉步枪的拉机柄,侧过枪身检查膛内的情况。这支捷克产的806步枪像是36与的混血儿,插着一支半透明的聚合物弹匣,看起来充满了现代气息,然而李均对它却缺乏信任。

他在波恩那座大宅的地下靶场试射过同样的步枪,但是对它的性能仍不够熟悉。联合安保从有限的供货商中,挑选了这支混血怪物、哥伦比亚产的加利尔以及一种罗马尼亚产的发射556弹的供佣兵们选择。

这三者听起来几乎一样糟糕,捷克货只是其中最不坏的一个选项罢了。李均安慰自己说,至少他还喜欢806的全长皮卡汀尼导轨和折叠托上安装的托腮板。

水泵室里一时间充满了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佣兵们检查完自己吃饭的家伙,排成两列,十几双眼睛齐齐望向房间最深处,两盏昏暗的红色应急灯摆在地上,隐约照亮了一条黄色的油漆线。

经理就站在油漆线旁边,有些焦虑地低头看着表。这种焦虑的情绪很快感染了房间里的所有人,李均自己也看了眼表:4点14分整。

越过地板上的线条,另一边就是真正的塔科夫城了。从士兵们所站的地方望过去,水泵间盘根错节的供热管道绕过泵机,越过黄线,从两盏红灯提供的微弱光线旁一掠而过。

李均甚至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走进了陷阱之中,说不准,这一次拾荒者们终于克服了自己的恐惧,准备来一次财富的再分配。

联合安保有足够的资源,保证他们的合作者不敢反水。就像这次行动一样,为他们进入现场大开绿灯的,是维和部队中的朋友,和拾荒者们牵线搭桥的,是一位在本地声誉卓著的商人……

而且就算失败,也不过是十四条性命罢了。李均盯着经理的背影,开始琢磨他到底算不算联合安保可以接受的损失。

秒针走向14分59秒,经理终于转过身来,朝泰勒点点头。泰勒走到他们上来的那扇活板门口,把梯子收了上来,丢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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