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这条走廊并非永无止境,在漫长的煎熬之后,眼前总算豁然开朗。李均一头钻进了一间大厅,只往前走了两步,还没闹明白该往哪里去,排在他前面的拾荒者们就已经钻进了几扇歪歪斜斜的小门,带着他们的新玩具消失了。

巴拿站在大厅的中央,仔细地打量着从地道里涌进大厅的人群,没一会儿又从李均身后揪了个浑浑噩噩的瘦皮猴出来。

“好的,我们人都在这里了。”联合安保的人手很好辨认,他们头上都没套着雨披,所以在穿过地道之后,神情都有些萎靡。

巴拿抬起手腕了看了看表:“我们先对一下表,现在是0204时,46秒……”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报时:“50……55,59,05分整。”

“尖峰海伦”推开巴拿,向前走到人群中更为醒目的位置。理论上来说,他才是这支小队的指挥官,只是自从离开波恩郊外的大宅之后,整支小队就不怎么拿他当回事了。

这位“行动负责人”几乎没有多少实地行动的经验,更像是在办公室里坐久了的情报分析人员。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于是将具体行动的指挥权让渡给了巴拿。

“现在是凌晨两点,这意味着在两个半小时之后,塔科夫城将迎来一次重置。”“尖峰海伦”的声音尖锐刺耳,音格外突出,活像是一条嘶嘶作响的毒蛇。

他和呼号不同,丝毫没有一点美人的气质,只是一个颧骨突出的中年男人,头上原本戴着一顶潮乎乎的毛线帽,现在已经摘了下来,捏在手里,正滴着水。

“海伦”接着说下去:“所以,现在我们有大约15分钟时间来复习地图,如果你们和队伍失散了,请记得离开城市的道路组合,不要把属于塔科夫的人带出城市边界。”

塔科夫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对于外来者而言,它危险而又宽容。只要不破坏这座城市的规则,它就不会伤害任何闯入者,无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在李均望见的那团迷雾背后,隐藏着一座被锁定在2011年7月6日的城市。

在7月6日当天夜间,以光环实验室为中心的重度沾染区中心再一次产生了泄露物质大爆发的迹象。在此之前,上一次大规模泄露曾经将沾染区扩大到了整个光环实验室园区,把这家美国公司引以为豪的“硅谷式”的工作环境拖进了无法观测的浓雾之中。

于是,一架装载了“污染控制装置”的图95轰炸机再一次飞向塔科夫市,准备重复一遍2008年的操作。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同样的操作还能再争取两三年时间,说不定可以一直这么拖延下去,而爆炸可能造成的放射性沾染相对而言还是可以接受的。

7月7日凌晨4时许,轰炸危险区内的联合国人员已经全部撤离,携带“污染控制装置”的图95轰炸机开始进入轰炸航路,从城市东北偏东接近。4时13分,“污染控制装置”通过弹仓投下,确认减速伞打开,姿态控制系统启动。

按照上一次投放的流程,这枚小火箭应该在9秒完成自检和初始化,同时切断减速伞。12秒姿态控制完成,主发动机点火,笔直向上,将自己推送到距离地面大约30公里的临近空间起爆,放射出足够控制沾染区扩大的中子流。

这样的繁复的设计源于俄欧之间相互的不信任,布鲁塞尔对莫斯科的任何动作都心存警惕,否则将同样的战斗部安装在中程战术导弹,乃至洲际弹道导弹上,相对而言是很容易的,也更容易在再入大气层的过程中抵达电离层下方的理想起爆高度。而莫斯科也不愿意给对方探查自身虚实的机会,反倒乐意重新发明一次轮子。

这枚小火箭的主发动机源于“圆点”导弹的单级固体发动机,控制系统基本上是半自动的,只有测高系统与扳机相互关联,免得人工操作错过了最佳的起爆高度。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云雾之墙再一次膨胀开来,以光环实验室为圆心,吞没了大半个塔科夫城以及整个工业开发区。

在云雾之墙内,塔科夫城内的一切,都被锁定在了7月6日凌晨4时14分至7月7日4时14分的24个小时里。

后来,具有足够情报权限的人们才知道,当他们做出“抑制沾染扩散”决策的时候,城里其实还有上千名拾荒者在各个角落里隐藏着,或是正在搜刮空城里无人看管的财物。这些拾荒者无视了维和部队发布的警报,反而将维和人员的撤离当成了绝好的机会。

于是,他们自己也变成了这座城市的一部分。

“尖峰海伦”扯着嗓子,挥舞着手上的地图:“我们不会把地图带进去,存在泄密风险。所以15分钟之后,我要把每一张地图都收回来,明白吗?”

在李均看来,这次行动成功与否,都只是基于一项很愚蠢的假设:俄国人能进到光环实验室里,所以其他任何人都能。

或者也可以这么说:联合安保公司的管理层并不清楚俄国人是不是能进去,不清楚他们是怎么进去的,但是要弄明白这些问题并不困难,只用派出一支不太值钱的小队,用他们的性命试试就知道了。

就像这世界上其他所有事情一样,对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而言,一件事只存在“可能”或“不可能”这两种属性。如果他们想要把人送到月球上去,绝不会单纯因为这很难,而往往是因为这是“可能”的。

李均当然不太希望变成一块敲门砖,如果他有得选,他宁可选择作为一块普通的砖头,平平安安地被砌进墙里,最好一辈子都不要被人刨出来。

“不要在这个时候给我打退堂鼓,我希望你们记得合同的内容,”领队经理顿了顿,希望所有人都能明白他有多认真,手里的帽子被拧出了一股涓流,顺着手指缝滴在地上,“记得你们能赚多少,最好还记得违约金是多少。”

这一番话确实很能鼓舞人心,巴拿只能站出来做些补救:“放心,我们能回去。那些烧坏了脑子的俄国人都没出过什么事,只要记得别拿什么不该拿的东西就好了。”

“对哦。”李均听到背后有人哼了一声。佣兵们的纪律维持不了五分钟,沉默很自然地转换成了细碎的低语,紧接着就有人开始大声咒骂,好像现在的情况还不够烦人似的。

李均从地图包里抽出地图,展开来。他只看了一眼,脑仁就有些发疼,只觉得自己应该再磕一片99。

塔科夫的地图粗看起来只是一张的普通交通地图,这种地图曾经成打成打的摆在车站的休息区或者书报亭里。对联合安保公司的新雇员而言,记忆这样一张地图本不应该有多困难。塔科夫毕竟只是一座不到五十万人口的小城,道路规则整齐,异常精确地实现了图纸上的规划。在事故发生之前,就算是外地游客都很难在城里走迷路。

然而发到他们手上的这份复印件却复杂得令人发指,李均自己用了两天时间只记了个大概,现在临时磨刀,打不了任何保票。公司其实也并不在乎他们能记得多少,行动计划很简单,他们冲进塔科夫,在光环实验室外面设置一个观察哨,准备好阻击阵地,等毛子出来的时候敲个闷棍抓几个舌头……如果一切顺利,地图上的信息可能永远都派不上用场。

他手里的这张地图画满了星星点点的小标记,密得就像在线地图把城里的所有窨井盖都标记出来了一样。这些标记的形状和颜色都各不相同,代表着不同的涵义。

图上最为醒目的红色的三角,意味着已经探明了的拾荒者7月6日早晨所在的位置,而蓝色的则是些无武装的小老鼠,有些三角旁还标注了帮派的名字,显得有些瘆人。

除此之外,地图上还有些绿点,那是藏有美钞现金的地方,有些是民宅,有些是面向外国人的旅馆。还有几家本地银行的网点,疏散的时候没有搬空金库,只是上了锁他们都以为那只是暂时性的,几周后就会回来。

现在,这其中有几座金库已经被试出了密码,只要能够把里面的东西搬出城去,就是一注天降的横财。没人知道谁是第一个发家致富的幸运儿,不过这并不重要。一夜暴富的机会永远吸引着外面的拾荒者,知道塔科夫秘密的流浪汉们像围绕着腐肉的苍蝇们一样挥之不去,就算是维和部队也无法抗拒这样的诱惑。

在南非人之前,驻扎在塔科夫城外的本来是一群挪威人。

这些挪威人算是塔科夫新经济体系的奠基人,他们折腾了好一阵,学会了利用拾荒者们来获得那些可爱的绿票子:他们开始向拾荒者们出售一些运动器材,比方说来源不明的3运动步枪,只要使用者心存善念,快慢机就会被锁定在合法的半自动状态,绝不会被当成军用武器还有些陈年的步枪,由某位值得信赖的供货商所提供,可以胜任从狙击运动步枪到突击运动步枪的多重任务运动器材商们还时不时会出售其他一些同样便宜好用的辅助器材,像是用来衬托靶纸的级防弹板,用于夜间观鸟的第三代夜视仪,方便携带取用多个水壶的多口袋背心等等……

结果这些挪威人在赚取了一大笔免税收入之后,却不懂得闷声发大财的简单道理,好像不买几辆法拉利就不算发过横财一样,平白惹得邻居眼红亲友反目,几乎在社交媒体上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于是挪威人出局南非人接手,所有的生意照旧,就连价目表都没怎么修改过。

除了那些极为重要的标记之外,地图上还有密密麻麻许多圆珠笔画的小圈,把原先用黄色荧光笔留下的记号圈了出来。黄色标记代表着医疗用品,对本地的拾荒者而言,这些医疗物资的储备总是性命攸关的。制作这份地图的拾荒者标注了每一处医疗物资的具体位置和内容,记录了每一张他认为安全的手术台,把所有能够救命的资源编成了一本异常详细的速查手册,按西里尔字母表排列……当然,这些准备完全没有作用,塔科夫不会按他们期望运作。

塔科夫给外来者准备的选项很少,很多人在城里的全部经历,大致都可以总结为一颗打断动脉的子弹和大约30秒垂死挣扎。

除此之外,活着出去的人身上很少带着伤。他们也许会带着鼓鼓囊囊的袋子出来,告诉那些关心里面发生了什么的人滚一边去,然后从此一去不返。

实际上,无论是当场死去,还是因为种种原因被困在了城里,时间一过4点14分,塔科夫都会翻过这一页,回到2011年7月6日去。这听起来就像是残酷版本的灰姑娘,而且前景非常黯淡,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肯定不会有王子来挽救整个故事。

出发前最后的15分钟很快就过去了,巴拿收拢了地图,点了点数,顺手交给了带他们进来的本地土著。拾荒者们最后讨过一轮烟,带着佣兵们绕着大厅转了一整圈,突然一拐,转进了一扇不知什么时候打开的铁门。

除此以外,这趟旅程就没有什么额外的惊喜了。

在去城里的路上,李均一直听到队伍后面有几个家伙在絮絮叨叨的,就像那种在景点门口讨论刚搜到的背景知识的游客,令人非常烦躁。在半个小时令人焦虑的徒步旅行中,就连本地向导都有些受不了这些细碎的噪音了。

“到地方了。”迪马踢开隧道尽头虚掩着的门,冲着门里的黑暗用俄语喊了一句,等了好久才传来一句应答。

“,现在你们可以进去了。”迪马让开一条道,让客人们进去。李均经过他的时候,还冲他点了点头。

迪马也点了点头,就在李均即将被黑暗吞没的时候,他听到迪马用他模仿的英国口音在他身后说道:

“我们不是怪物,我们也……”

不过他没有解释完,另一个美国佬从手电筒投射的光圈里走过来,又推了李均一把:“不拉不拉,他妈的,谁管你……”

李均晃了晃脑袋,躲过一张从天花板上挂下来的蜘蛛网,差点在砖墙的破口上绊了一跤。他身后的那家伙跟着一步跨进来,几乎把李均挤得扑倒在地上。他单膝跪了一下,好不容易维持住了平衡,重新往黑暗深处走去。

在黑暗中,他听到了几声垂死的喘息,有人正拖动着重物,液体正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巴拿的声音很快就盖过了那些倒胃口的声音。

“在你们上楼出门之前,记得互相检查你们的标志物,你们现在是伏施林尼紧急事务部特种部队。”

跟在李均身后的人扶了他一把,又把他往前推了一点:“往前走,老兄,我可不想烂在他妈的俄国毛子土拨鼠巢里……走吧。”

“确定时间,楼上会有一条黄色油漆线,无论你们做什么,都不要在4点15分之前越过那条线。”

李均往前一直走到一支的枪口上,斜切的简易补偿器威胁似的在李均面前晃了晃,示意他转向黑暗中另一个方向。这听起来就不像是什么非常礼貌的待客方式,实际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感觉更糟糕了。

李均早在波恩就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了,这是双方约定好的,当然了,知道是一回事,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又是另一回事。他在黑暗中转过了两个连续的弯道,嗅到了更多青苔和血的味道,和陈旧的尿味混在一起。

就像喝了一桶痢疾那么糟,李均突然想到了一个很恶心的比喻。这个比喻好像是被人突然安插进他脑子里的,因为在第一时间,他就下意识地反驳说:

“也没那么糟。”

没人回应他。

没人听到他在说什么,在地下室黑暗的尽头,有人好像拖开了一扇活板门,把更多尖叫、呻吟和垂死的抽气声放了进来。雇佣兵们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在地道中间停下了脚步。紧接着,最后一扇闸门被拉开了,地道里终于有了几丝光亮。

在最后一个房间里,最后一群刚从塔科夫逃出来的拾荒者正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把血和汗撒在水泥地面上。楼梯上透下来的光照亮了他们的面孔,看起来全是一般的绝望。

他们已经用尽了毕生的运气,成功地逃脱了一次。但是他们也都知道,总会有下一次逃亡在等着他们。而且,下一次就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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