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18日
伏施林尼共和国,塔科夫市
塔科夫市是一个神奇的地方。1973年之前,这座城市在地图上的位置被人为故意地向东南偏移了大约5公里,然而并没有人发现自己其实正生活在地图上的空白处。
这样的偏移被当地居民沿用到了本地交通地图和旅游图册上,几乎没有造成任何的不便。大部分塔科夫人都是在二战后重新迁来此地的,从废墟间复苏的联盟为整座城市的所有人安排好了未来。
这座城市自从1955年起,就围绕着塔科夫市“解放”染料厂的三座生产车间,毫无知觉地过着自己的日常生活。解放厂一开始生产烧碱,后来又增加了一些设备,开始生产一种还原性染料。
这些染料有些向北被运往白俄罗斯的纺织厂,变成了一种“棕色小熊在红色背景和绿色粗线条间手舞足蹈”图案的床单,比之前的产品更鲜艳,更耐洗……总之塔科夫人从来没有买到过这种儿童床单。还有些产品被送去了波兰,没人知道那些“一号红”和“四号绿”最终变成了什么。
直到一声惊天巨响,自由的曙光忽然出现在地平线上,天上忽然下起了糖果雨……你懂的,都是些诸如此类的陈词滥调。关键是,在1992年,塔科夫人民终于从烂摊子里理出了一些头绪,人们口耳相传,说来自莫斯科的官老爷们甚至在地图上撒谎,由此可简单证得过去的40年全是谎言,包括他们自己平平无奇的生活和磕磕碰碰的婚姻。
而莫斯科的老爷们对地图动的手脚也很拙劣,1973年之前,塔科夫市只是简单粗暴地被平移了几公里。在1973年之后,撒谎的手段更新换代,集中在那个方向上大片大片空置的工业用地、堆场和从没真正动工的人民公园都发生了比例上的膨胀。这样精心策划的手段自然就没办法通过“测绘错误”搪塞过去,也自然而然地引发了许多联想。
时间一晃到了1994年,塔科夫市议会又换了一批更为精明也更为贪婪的议员,他们终于筹到了一笔钱,请了一家“私营测绘公司”重新制作地图,总算弄明白了他们的城市具体在哪里。这真是一桩麻烦事,而且同时存在好处和坏处。坏处是实际上整件事对塔科夫正面临的问题毫无帮助,好处是塔科夫人又多出了几十平方公里的荒地可供出售。
莫斯科人临走前销毁了大量的文件,带走了所有的卢布,这使得新的“民选政府”无从接手,只能凭空许诺,将湖畔的一片土地连同上面的附属物一并出售给了一家德国公司反正占有土地的莫斯科人都已经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作为交换,这家公司联络了一些很有实力也很有眼光的西方银行,把解放厂、塔科夫第一机械厂、中心医院、自来水公司那些不值钱的卢布资产重新整合成了稍微值点钱的马克。
塔科夫市用那些马克熬过了九十年代最困难的日子。塔科夫一机最终变成了一堆破烂,厂里剩下的一点钱差不多都用来雇佣保安,驱散堵在厂门口讨薪的老员工了。解放厂的情况稍好一些,不过也养不活几个人,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出生的孩子们都记得解放厂的小熊冰棒。
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塔科夫人才终于获得了一些机会:一些西方公司希望在距离俄罗斯边境更近而且工资更低的地方,组装生产一些俄国人喜欢的东西,比方说咖啡机和小汽车。这样一来,伏施林尼共和国就变成了那根挂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闻着挺香,就是吃不着。他们希望这样的措施能撬开俄国人重新坚硬起来的外壳,多少让上两步,给出一些更温柔甜蜜的优惠政策。
在九十年代末到二十一世纪初的短短几年里,这根胡萝卜确实起到了超乎预想的作用。经济和政治两方面留给莫斯科的选择实际上非常有限:俄联邦刚刚从车臣战争的泥潭中走出来,对相对驯服的伏国动手当然是极为不智的选择,为此提高对伏国的关税实际上也没有什么意义,货物总能找到最低价的渠道,或是一路用钱润滑到它们应该抵达的目的地。
但是经济形势的好转并没有熄灭那一丝燃烧在塔科夫人心中的火焰,反而成了某种助燃剂。他们一直以为莫斯科人在地图上动的手脚是为了隐藏什么值钱的东西,以前只是忙于求生,没有金钱和时间上的余裕去掘地三尺。现在,苏联时代设置的种种伪装和陷阱都已经死去,再也不会自我遮掩,不会将谜团编制成更深的迷,也不再派出穿着皮夹克的侦查员来阻止一切嗅探和摸索了。
在20世纪的最后十年里,塔科夫市政府一直押着城外东南角的破地不放,所有人都觉得那下面的东西是属于他们的,尽管没人知道那里到底有什么。
在第二重谎言中,对塔科夫市的地理数据混淆,被解释为一种战略伪装措施,源于对盟军战略空军的恐惧。实际上,除了塔科夫市以外,在这一纬度上,苏联刻意分散的工业能力都受到了同样的保护。从塔科夫人搜集到的情报看来,苏维埃联盟对这套玩意深信不疑,似乎苏联高层完全没有经过任何深入的讨论,就对整套措施照单全收了。
他们建立了一整套基于人类粗心大意习惯的保密措施,将通往这些城市的道路工程指派给许多临时的建设单位,混用随机添加了误差的地图,任用不合格的验收人员,为超出计划的远路提前准备超出计划的额外材料……他们做了许多令人难以置信的准备,用一个个谎言来掩盖“那一个”。
城市之间变了形的比例关系有了新的解释,说是可以防止敌方的情报人员从公开渠道获得一系列工业城市的地理数据,以此形成精确的无线电导航台设置。这些地理数据越是精确,就越能帮助29或是36机群在漫漫征程中找到方向,以避免在敌方领空迷航,偏离出上百公里。
在洲际弹道导弹取代轰炸机群的地位之前,反间谍部门和国土防空军设想敌人会不断搜集相关的情报,直到他们有把握在第一轮打击中消灭苏联的持久战能力为止。在这种威胁之下,就算只在源头上加上五公里误差也是值得一试的。
第三重谎言隐藏在大量档案文件的字里行间,被那个“预防轰炸”的故事保护着。只是听起来完全像是无稽之谈,不知道为什么值得那么多的遮掩。
这个新故事说早在苏联建立之前,就有一个庞大的跨国组织,与一些没人听说过名字的苏联早期领导人达成了协议。他们不希望自己的人员和设施被卷进未来的战争之中,只求他们埋藏的东西能继续隐藏下去。考虑到苏联建国之初发生的诸多奇事,这一重谎言中的种种细节,倒是可以在历史中找到印证,同样也能解释一些无法解释的空白。但是这个故事本身实在是难以让人认真对待,实在是太扯了。
三重谎言虽然很难堪透,但至少说明了秘密的严肃性。有些吃饱了撑得没事干的阴谋论者,至今可能仍在深挖塔科夫背后的故事,把德占时期的一些传说从腐尸堆里翻出来。但是对于想要发财的现实主义者们而言,只要知道这是个严肃的谎言就已经足够了。
来自西方的一些朋友比方说光环集团对苏联遗留的宝藏很感兴趣。风险投资者们不需要太过于确实的计划,淘金的刺激感显然更能激发他们的热情。淘金客不断地涌进塔科夫,在那片土地上嗅嗅探探,似乎想找到点什么,而塔科夫人也只是任由他们去找。毕竟,寻宝最困难的部分并不是找到宝物,故事最精彩的部分,总是发生在带着宝贝逃跑的时候。
从结果论,故事的结果肯定是最糟糕的那种没人把东西运了出来,而且也没人知道“宝物”是不是还在那里。
李均从车上下来的时候,脑袋还是晕晕的,因为那坨云或是雾总在他的视野里占着一大块地方,把原本好端端的距离感和方向感全搅乱了。
他甩上车门,撑着后腰,顺着一大团云雾往上望去。在森林里,这团云雾看上去并不很显眼,就像是一块稍显过于明亮的天空。但是站在这里,云团不只是向上延伸到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外,还向外倒挂,形成了让人精神紧张的压迫感。
“有烟吗?伙计。万宝路、威尔森……随便什么都行。”营地里上来迎接的小卒子用肩膀拱了拱李均,在特定词汇上刻意地带着些英式腔调。小卒子顺着李均的目光向上望了一眼,有些不耐烦地晃了晃他:“好了,好了,那就是塔科夫。有烟吗,给我来一根。”
李均扯开上挂着的一边侧袋,掏出两根手卷烟。那个小卒子目光一亮,伸手就要来夺。
李均往后一让。
“那是塔科夫城?”他叼起一支烟,揉碎了另一支。那卒子的眼神有点绝望,他隔着毛线滑雪面罩挠了挠鼻子,目光糊在幸存的那支烟卷上。
“那是……”卒子最终吸了吸鼻子:“你想要听什么?那一片区域就是工业区解放厂、红星厂,住宅区,20立交,再过去就进城了,那就是塔科夫市!你想听什么?”
更多的拾荒者正涌进停车场,从和皮卡的车厢里往外搬出一个个包装箱。李均从裤兜里摸出个打火机,左手笼着打了两下火,廉价的塑料打火机嘎巴一声卡住了,死了一般僵在李均的手里。
他把纸烟摘下来,注意到拾荒者的目光正紧随着自己手里的烟卷。
“那团云到底是什么?”
拾荒者叹了口气:“那就是城市,或者说,那就是吃了塔科夫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如果你靠近点,就会发现城市还在那团雾里面,那就是一团雾罢了,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们所在的地方,原属于“火炬”电站的燃煤装卸月台,月台后就是一片宽阔的露天堆场,联合安保公司的车队这会儿就停在堆场正中间。
对本地的拾荒者来说,这片混凝土广场是一个接待朋友的好地方。地形开阔,毫无掩体,一挺h机枪就足够封锁整片空场,也许这是全伏施林尼最不怕欠缴停车费的停车场了。
李均捏着烟转了一圈,新四机组的冷却塔立在西面一片树林后,只剩下一角残迹。就算是那孤零零的一角,看起来都足够巨大。尖角顶上的木架子应该正好能容下一个孤零零的狙击手,对比起宏大的建筑只是黑夜背景上颜色稍深一点的突起。
但是这样的景象相当于卒子说的“吞噬了塔科夫”的云,又只是背景上颜色稍深的一块突起罢了。那片云就是全部的背景,从李均的角度仰望过去,颜色稍浅的黑暗从地面开始膨胀,一直向上往延伸至3000米高度的中空,从那里开始,真正的云层破坏了它完美的形状,但是侦察机拍摄的照片显示,这坨云的形状就像一面手鼓一样,中段膨胀,两端收拢,截止于上下两个鼓面。
当然,从照片上认识塔科夫的吞噬者和实地观察完全不一样,李均一时都没认出那是什么东西。远景展现出的云层边界和天空背景对比起来,更容易说明云团的性质。而当人站在这团烟云之下的时候,它看上去只是背景的一部分罢了。
“那到底是什么?”
“我又不是科学家,哥们。”卒子有些不耐烦了:“你到底给不给?不给我去找别人问问。”
李均把烟递了过去。他注意到拾荒者说的“哥们”有些英国腔,有些好奇:“我叫李均,你呢?”
卒子接过烟,飞快地叼在嘴上点着,这才和李均握了握手:“叫我迪马就好。”
李均扭过头,看了一眼正欢天喜地从车上搬下货物的人群:“你不去搭把手?”
迪马猛地嘬了口烟,吐出一股向下翻卷的浓烟。他清了请嗓子:“咳,我可以不去,只要有个好的理由就行了。”
他又嘬了口烟,眼神变得稍微有些迷离:“……比方说给你们这些新来的人介绍介绍塔科夫。”
李均哼了一声:“你在这里多久了?”
迪马已经被他自己吐出的烟雾淹没了,只有些含混不清的声音:“三十五年。”
李均把枪挎到背后,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烟,点上:“我以为你们早就被疏散了。”
“这么说吧,如果有样财宝就放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只是一时半会儿拿不走,你会不会转身离开?”
“说不好,也许会……”李均不能理解:“但是在原地等上十年?这也太……话说你原来是做什么的?”
迪马蹲下来,的木托咔嚓一声撞在地面上,李均往侧面撤了一步,但迪马看起来并不在意:“我是个教师,曾经是英语教师。”有一瞬间,他自己也注意到自己忽略了时态,不过这倒无伤大雅。
他歇了口气,又补充道:“教中学的。”说完,伸手摸了摸的保险,很放心地继续蹲着,嘬着手里所剩无几的烟屁股。
李均本想问问他为什么不离开,英语教师不是什么最好的起点,不过说起来也不坏。然而,这时候正好有人在喊李均的名字,还夹杂着几句咒骂,于是这句帮不上任何忙的废话就又被李均咽回了肚子里。
他直起身,很轻松地把步枪抱在怀里,朝车队停车的方向晃荡过去。
巴拿朝他招了招手,又喊了一声,听起来有些不太耐烦。他混在一群披着雨披的人影里,正走向堆煤场侧面的一处预制板房。
那栋板房看上去像是从集装箱上裁下来的,只相当于两三个合拢来的厕所隔间,显然容不下那么多人。这间无论是箱子也好房子也好,表面上锈迹斑斑,原先漆在上面的粗体大字剥落得只剩下了几点色块,在塔科夫郊外的夜里看上去有些瘆人。
正如同李均想象的那样,预制板房下面隐藏着通往地道的入口,这让拖着货物的拾荒者们看起来活像是一群正缩回墓穴里的食尸鬼。
李均在地道口迟疑了一下,背上就被人狠狠地搡了一把,差点让他头下脚上栽进地道里。他扶着洞口的边缘,跌跌撞撞地踩着梯子往下跳了几步,落在湿滑的地面上,几乎滑倒。
李均还没来得及站稳,他身后又滑下来一个臭烘烘的人,一屁股坐在他背上。李均连忙往前赶了几步,追上了影影绰绰的大队。地道里隐约闪烁着几点荧荧的绿光,那是9夜视仪目镜一侧透出的光。
在队伍的前面,有些拾荒者想打开手电,却被队伍后面正折腾夜视仪的家伙阻止了。于是所有人都一齐陷入了黑暗之中,排成一列在沉默中往前挪动。
这条地道原本只是一条热力管路的检修通道,只留出了一人多宽的空间。在事故发生之前,其他想要在两个厂区之间穿梭的人员,只需要走地面道路就行了。人行道宽阔平坦,两边种着漂亮的桦树,无论如何都比这条狭窄潮湿的地道要好些。
然而任谁都不会想到,十年之后,这样的地下管廊居然会变成塔科夫市的交通干线。李均缩着脑袋跟着队伍走了几百米,地道顶上滴下来的水淋了他一头一脸,这下他总算知道为什么每一个拾荒者都套着雨披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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