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光说:“对,对,那我,先回去了。虹羽,你们家兴许也去人了,这也不是我们两家的事儿。听说,刘毛毛几个人参加了队伍,威风着呢,说要给她弟弟报仇呢!”

虹羽说:“刘毛毛参加了?她弟弟怎么啦?”

淑光说:“初三那天她弟弟死得可惨呢!下颌、脖颈都给炸得血糊糊的,真可怜,过年才满十六岁呢!刘毛毛气得发疯。”

虹羽一听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那个大男孩竟是刘毛毛的大弟!他到底还是死了!虹羽很快地看了罗星一眼,发现他也看着自己,并很快地微微摇摇头。虹羽知道罗星是不让自己对淑光说出那天她碰上的情况,便也微微点点头。心里暗暗想着:“刘毛毛那急脾性,还不定要干出什么事儿来呢?”嘴里不觉说道:“唉,这可真乱套了!”

淑光说:“谁说不是呢?我们邻居七、八十岁的老人也都说,活了那么大把年纪,也没见过种阵势,真不知道往后还要怎么闹呢。哦,我得走了,天都黑下来了,我家还不知道吃了晚饭没有。”

罗星说:“淑光,别着急。回家先给老人做饭吃,米脏了洗洗还是能吃的。无论怎样,饭还得照吃,日子还得过下去。虹羽你说是吧?”

虹羽点点头,心里明白罗星这也是在劝着自己。她惦着妈,就跟淑光一起出门回家了。

回到家门口,果然看见昏黄的电灯光下,一张薄纸条横着贴在门口半当间,上面同样写了一行有三个红×的黑字儿。人要想进门出门,非得大弯腰半蹲半爬地进去才能不碰坏那纸条。最可恶的是他们不用比较结实的白纸,而是用的极薄又不结实的香报纸,这种纸是极易损坏的。住在门里的人想要不弄坏它,非得极其小心的进出才行,个子稍高稍胖一点的人就非得爬着进出了,何况大冷天还都穿着大肥棉衣呢!虹羽冷笑着想:“出这主意的人,真可算刻毒已极!如果你不小心碰坏了,他就可以给你安上个破坏文革的罪名,更厉害地惩治你!如果你不敢碰坏它,你就得像狗一样爬进爬去,想住在这屋里,你就得象狗一样活着!想出这样的主意的人,还能算人吗?”虹羽真想一把抓掉这张横在门口的薄纸!这不过是一张极薄极弱的纸片,宽不过三寸,长不过三尺,是什么人赋予它极尽人格污辱之能事的权力呢!这魔鬼般张牙舞爪的权力,使虹羽的手终于颤抖着不能伸出,不能去撕掉那张一触即会粉身碎骨的薄纸条。因为它就像魔鬼的触须一样,一经触动,便会惹怒那些几乎失去人性,已然被狂热魔鬼所控制的人们,那就会给可怜的母亲带来更大的屈辱或者不可知的灾难!虹羽不愿意因为自己一时冲动地行为增添母亲的痛苦,一丝一毫也不愿意。虹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轻轻敲敲房门,叫妈开门。

门很快开了一条缝,然后慢慢打开了,就像母亲李丽青早就站在门后等着似的。李丽青看看隔在纸条外的女儿,轻轻叫声:“虹羽”,然后极无奈地指指纸条。虹羽点点头表示她早知道了,然后很小心地从纸条下钻进门内。看着母亲极小心地关上门,虹羽心里不禁一阵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妈这是怕关门快了,门风鼓飞那张弱不经风的纸条啊!哦,可怜的妈妈,您还要发誓,死也要死在城里吗?!”虹羽想起在农村一年多里,除了农忙季节没日没夜的苦点累点儿,平时如果累了,就可以躺在床上伸开四肢美美睡上一天半天的,或者一大群的沿着大堤疯跑畅游,尽情玩耍个一天半天的。走饿了随便进哪个知青户去,甭管认识不认识,也甭管有菜没菜,白米饭可是管饱吃。吃完了说声谢谢,请到我们升仙二队来玩!擦擦嘴就走人。有时候,一路上每走过一户知青户就叫几声,也会出来几个人嘻嘻哈哈地跟着。最后男孩女孩一大群一起跑到良玉镇,或到公社食堂去闹他们一顿便饭,或者大家凑了钱到良玉镇上的饭店面馆,面条、包子来上一桌子,吃它个欢天喜地的。然后一路说笑唱闹地回去。虹羽记得去年十月,小姐妹八个人心血来潮说声“今儿玩一天吧?我们去看看淑光、小霞她们。”就向老憨队长说说,然后各自换上自己最喜欢的衣服拔腿就走。几个人走到一队一户农家的菜园子旁,看见篱边的秋菊开得有饭碗大,白团团一朵朵的,大家欢呼一声上去就要摘。段湘儿年纪大些,大声问这是谁家的菊花呀?我们摘几朵戴戴行吗?菜园里应了声摘吧,可别弄死了根茎,明年可就没好花看了!等大家每人摘了一朵插在鬓边耳后的时候,一位笑模笑眼的老大妈正看着花枝儿般的小姐妹几个乐呢!小姐妹几个说谢谢,大妈连说谢啥的呢?花儿好看不就得有人喜爱吗?只是这白花别戴在头上,嫌不吉利呢。明年大妈种了金红的紫红的再戴吧。小姐妹说声没事,我们命大福大呀,就笑着跑开了。笑得老大妈嘿嘿地直乐。虹羽还记得有一回跟刘毛毛、兰兰三个人出去寄信、拿汇款,回家路上被几条狗围上了,多亏一位小孩让她们蹲着假装拾砖头土块什么的,吓退了狗才算脱身,还把兰兰吓哭了。第二天刘毛毛跟虹羽商量着,砍了几根挺长的柞树刺条儿,把手握的地方削得光光的,三个人一人一根拿着,跑到头一天被狗围攻的地方去找那几条狗算帐。等到了地方,三个人追着几条狗拼命用刺儿条抽着,几条狗被抽得汪汪直叫。叫声引来了狗的一位老主人,那是一位银发白须的老大爷。大爷问三个丫头为啥追着狗抽呀?刘毛毛理直气壮地说是为了报仇呗!谁叫它们昨天欺侮我们女孩呀?把我们兰兰都吓得掉了眼泪呢。老大爷嗬嗬大笑,笑得白胡子抖抖的。然后,他笑模悠悠地说:“你们还算女孩吗?比俺家几个小孙子还淘气呢!这仇算报了吧?可再别打了,好不好啊?冬天大爷把狗杀了,请你们几个来吃狗肉就面饼卷儿,那不是更解恨吗?”大爷说完又笑了,笑得虹羽几个人脸上红红的,心里呼呼的热,倒真象

吃了能暖身子的狗肉似的。

初春夜寒,没有火气的小屋里寒气很重。虹羽一边想着洗漱完了,母女俩面对面的在床上窝着。李丽青问女儿姑好吗?她家情况怎样?说这大冷天的,没吃没烧的还不知道苦成啥样子呢?唉……虹羽觉得妈今天晚上的叹息声特别刺耳:妈怎么就不知道为自己这么被作贱的日子叹息呢?姑是很苦,可她家的大门还是可以自由进出的呀!虹羽说姑很好,表弟表妹也很好,个个壮壮实实的,吃的烧的都有。今天上山表弟表妹还割了满满两大担茅草回家了呢。只要人能吃苦,乡下可比城里自由多了,起码自种自吃的蔬菜是新鲜的,连空气也比城里新鲜得多呢。虹羽说完看看妈脸上的反映,妈的脸在十五瓦昏黄的电灯光下,显得模糊而淡漠,眼皮往下垂着。虹羽不知道妈心里在想些什么。久久,李丽青又是一声长叹,抬起沉沉的眼皮,说:“虹羽,你是在劝妈吧?一个人在一个环境里呆惯了,让她再猛丁儿换一种活法,难哪!妈老了,不比你们小年青的。妈在城里活了四十多年,凭什么让他们一逼就走呢?眼下,妈好歹每月都有三、四十块钱好拿。可你,一年才挣了三十块!你能养活妈吗?孩子,妈知道你心眼好,惦着妈吃苦受气,可妈也不想让你更苦更累呀!兴许,你干个三几年的,还能回城里,咱娘俩不就又可以在一起了吗?妈要是顶不住这阵势,也下了乡,咱娘俩就永远也回不来了!孩子,你还小呢,千万不能像淑光那样犯糊涂,甭说人不好,就算人再好,你也不能存上那在农村安家的心哪!妈的话,你明白吗?”虹羽不吭声,心里虽然不太赞同妈的话,可也觉得妈这样苦苦地熬着撑着,实在也不能不说大半是为了自己。李丽青擦擦干涩的眼角,又说:“虹羽,妈等着你回来,就是为了跟你说清楚这些话。妈可不会像淑光的妈那样糊涂!为了自己和几个小的,就牺牲女儿的终身,让她去嫁人来换粮食。妈决不会让你做这样的事。”虹羽被感动了,轻声说:“妈,我早说了,让您放心,我决不会做您不同意的事。可是,我想早点儿回队去,我,我实在不能在这里看着您

每天,这样。妈,您不怪我吧?”

李丽青看看生性倔犟的女儿,心里明白她今天肯低下头,钻狗洞似地钻进这个门,实在是为了不让自己这当妈的为难,可要是再让她这样钻来钻去的,难保这孩子不发她的倔气狠气,她真要闹起来,自己这碗饭可就吃不安了。还是让她早早离开少担一份心。

李丽青想到这里,点点头说:“好吧,妈不强留你,这年也算过完了,淑光她们不也要走吗?你路上有伴儿,妈也放心。”

虹羽说:“那我明天就去买船票吧。”

李丽青说:“妈还有拾块钱,你拿去买船票吧。唉。离发工资,还有半个月呢。”

虹羽说:“妈,我不要您的钱。我回家才给您十块钱,剩下十几块我也没用,回去路费足够了。您还得吃饭呢。”

李丽青点点头,说:“妈吃饭用不了这么多,妈给你买点肥皂,牙膏什么的吧。”

虹羽说:“妈,不用。还是留着您自己买双鞋吧,您的棉胶鞋都坏了,别冻着。”

这天晚上,母女之间极少出现融融的气氛,使虹羽深深体味到母爱的深切与甘美。原来,冷冷淡淡的母亲,内心深处也是充满对自己的爱的,只是自己小的时候没有感觉到罢了。这一夜,虹羽梦里年轻漂亮的妈妈,总是微微地笑着,那笑容真是好看极了,就像小时候虹羽看见的戏台上的小姐那么美。

早上醒来,已是八点多钟,妈早已上班去了,桌子上给虹羽留下一张小纸条。虹羽拿过来一看,妈妈写着:“虹羽,妈把饭菜给你温在木桶的开水里,吃了再去买票。注意,千万不要弄坏门口的纸条。”

虹羽看完,心忽地沉下来,梦里带来的好心情立即消失殆尽。她想:可怜的妈妈,大清早就从那张可恶的纸条下钻过三次了!她,她还提着木桶,木桶里还装着饭菜!她该是如何小小心心,如何战战兢兢地屈俯着身体,才能不碰坏那张该死的、带着魔鬼符咒的薄纸条的呀!虹羽咬牙一把捏紧了手中的字条,似乎想要捏碎妈妈的怯懦,妈妈的软弱,还有,妈对这间小屋的留念!可是,作为妈的女儿,她不能捏碎妈妈的生活与希望,不能,她不能!呵,她不能。虹羽慢慢展开手中妈留下的字条,看到妈妈两个字已经被自己捏得皱眉皱眼的看不清楚了。虹羽的心不觉一阵酸软,她用手小心地抚着字条,极力想抚平它,可总也抚不去那皱皱的折痕。

虹羽冷冷地笑着,露出白森森的细白牙齿,全然看不清表情的眼里射出幽森森的光,扫向那些黄的军装,红的袖标;脚步轻轻跨着,悄然无声地走到门口的纸条前,颀长的身体忽地一矮,便轻巧自如地钻过纸条出了门,那张邪恶的纸条却连颤也不曾颤动一下。门外那群人,连看也没看清楚虹羽是怎样出的门。等虹羽转过身轻轻拉上门锁上,然后拍拍衣服,站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这才回过神来,轰然大声怪叫地笑着,有的竟然还向虹羽伸出大拇指。虹羽冷冷地笑了,声音沉沉地说:“你们,觉得这,很好,很好笑,是不是?还很好、很好玩,很好看,是不是?你们看,我这两条上肢,并没有,没有变成两只蹄子,是不是?我倒觉得,贴这纸条的人,他的上肢不知道是不是多了一层茸茸的毛呢?哈哈……”虹羽笑着,拍拍两只干干净净的手,转身就走。走廊里静静的,那些人谁也没有笑,他们在想着虹羽的话呢。

那位戴眼镜的头儿也在想着,忽然高声说:“站住,凌虹羽,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在谩骂我们吗?”

虹羽笑笑说:“不敢。不过,我想问问,如果,你们的妈妈也摊上这样既没有证据,又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而你们又不幸生在这样的家庭,眼看着别人这样作贱自己的家和自己的亲人,你们,会有什么感觉?”

那位头儿说:“我们,这还算是最文明的作法呢!你没看见……”

虹羽轻轻地说:“文明?你这位老高中生毕业生还能把这称之为文明?如果,我刚才是像狗一样爬出来的,你还能说这是文明吗?不错,你们是比别的单位闹得文明些,如果你们也像红啥兵那样给人剃阴阳头,泼墨汁,用油彩画鬼脸的话,我也就不会对你们说这些话了。因为,那些人已经听不懂了。可是,我相信,他老人家并没有让他们那样做,也并没有让你们这样做。我只想知道他老人家还说了抓革命,促生产。如果工厂闹腾垮了,你们的衣服又该从哪里来呢?好了,我得去买船票了。”虹羽说完,转身欲走。那位头儿又说:“凌虹羽,你,买船票要走吗?你们知青不是十二才走吗?”虹羽说:“对,我得早早儿回队抓革命,促生产哪,要不然,你们可吃什么呢?”那位头儿说:“呃,你等等。大李,去把那两张纸条撕掉。”那头儿看着大李很快撕掉了虹羽和周大夫家门口的纸条,转过身来对虹羽说:“怎么样,凌虹羽?我们,还是很讲政策的吧?”虹羽说:“是的,谢谢,谢谢你们。”虹羽说着,给面前这些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因为这些人脸上的笑意里,已经没有了幸灾乐祸。

那头儿跟虹羽一起走出楼道走廊,他问道:“凌虹羽,你今年十几啦?”虹羽说:“十七。”那头儿说:“你是高中毕业吧?”虹羽说:“初中。”那头儿说:“哦,你很成熟,说话很有道理,有份量,想不到你才十七岁。”虹羽说:“谢谢。因为,我见过大海,还有,海啸。”那头儿喃喃自语似地说:“哦,大海,海啸!”后来,虹羽听说这位队长一直反对动刀动枪,印染厂的生产也搞得很不错,印染厂的机器声还隆隆响到最后。当地处郊区的印染厂成为城乡两派争夺的阵地的时候,这位头儿没有让队伍介入流血,而是把全厂工人转移到安全城区一所中学里,其中也包括周大夫一家和虹羽的母亲李丽青。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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