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羽一路只顾看着两岸的风景。她发现这是一条很美的小河,中途有一处三分岔的宽宽河面,右岸拐角处好像有几十户人家。看来是个小集镇。小内河两岸有一种柳树,枝条弯弯柔柔的,树形极为柔美,虹羽知道这就是垂杨柳,在化谷县随处可见,想不到这里也会有。“这真是何处垂柳不成行啊!”虹羽想着,还看见河边有很多桃树,还有一丛丛大叶红团花的木芙蓉。凡有树有花的地方,总能看见一架伸离岸边七、八尺的木水桥。虹羽到过水乡,知道这是人们用来洗衣、洗菜、挑水用的,有水桥的堤岸顶上必有一户人家。果然,虹羽远远看见一位穿红花大襟衫的姑娘提着菜蓝走下堤岸。一见这三艘热热闹闹的机帆船。她便手搭凉棚站在半坡看着。船队经过水桥的一时间,虹羽看清了她,她也看清了虹羽。虹羽对她笑笑,心里暗暗叹道:“啊,好个清灵水秀的乡里妹子!”这地方果然不错,水美景美人更美,难怪邵林要得意洋洋呢!还真亏了他老爸。

中午时分,到了东港公社良玉镇,机帆船一靠码头,便从四面八方划来十七、八条原在河面游荡的木船。船上的人七嘴八舌地喊着问,是知识青年来了吧?我们是来接人的!李三宝叫他们别急,上来吃了午饭再走。他们不肯,都叫三宝的名字,让他在码头把知青分了算了,他们好赶着回去呢。三宝说不行,公社作好饭等着呢,杨书记还要给知青们致欢迎词呢。那些人一边骂着三宝小杂种花名堂点子太多,一边下船上岸往公社里走。三宝追着叫道:“各位队长,劳驾给女同学们背点行李走吧?”他们这才笑骂着回来帮忙。

午饭后,公社杨书记说了几句欢迎、鼓励的话就算致欢迎词了,然后李三宝掏出县里的分配名单照念。邵林、陈大喜跟另外6个男生分到金牌八队;淑光跟她们居委会的七个女孩分到金牌十队;虹羽、兰兰、白梅跟段德湘及另四名初中毕业生(邵林的同学)分到升仙二队。三个队都在一个方向,每队中间恰好隔着一个生产小队。来接人的每个队派来两条木船,一条装行李,一条装人。六条船前后相连,当然是虹羽她们的船走到最前头了,因为她们最远。升仙二队的队长老憨说最远不过三十里水路,每个队之间大约只相隔两里路,所以最远和最近也不过相隔七八里路,“一泡尿,呃,一袋烟就能走到的。”老憨说完,解嘲地笑笑,又用力地摇着桨。

老憨队长姓杨,听说是公社杨书记的二弟。虹羽去的队就是杨书记的老家,书记的老母亲、四弟都在升仙二队。别看老憨外表有些憨憨的,心里却有算计,一边驾着船,一边让虹羽她们报名字,报年龄,报学问。说让女孩们选好一个组长,还有生活委员、劳动委员、文娱委员。他明天去公社开安置会,领生活费时等着报上去。老憨笑笑说:“本来公社交待,让你们今天晚上选的,现在大家坐着也没事干,不如现在选了,晚上也好早点睡是不是?这组长呢,要懂事,像个大姐姐;生活委员要管钱,管吃住,也要大点儿的;劳动委员要身体棒的,文娱委员嘛,会唱歌就行,这个带着拉琴的小丫儿,你叫个啥?你会拉琴吗?你就当个文娱委员吧?”虹羽说:“我叫凌虹羽,初中毕业,我不小了,今年十六岁。”白梅说:“队长,虹羽十五岁半,她琴拉得可好啦。”老憨说:“那好啊,你就当文娱委员吧。段德湘二十岁,高中生,当组长。吴兰初中毕业十七岁,当生活委员。刘毛毛十八岁,身高坯大,当劳动委员。好了,就这样,大家同意吗?”段德湘说:“队长,我虽然大一点可不知道能不能当好组长。”老憨说:“怎么啦?”段德湘说:“我家里我最小,我没有弟弟妹妹,没带过。”老憨说:“这有啥的?没带过不会学吗!她们又不让你背,让你抱的,是吧?往后你们要学的东西多着呢。假如你以后找了婆家,还得学会生娃儿奶孩子,哈哈哈……”段德湘被笑得恨不能跳下船去,虹羽她们却不好意思笑,小脸憋得通红。兰兰说:“队长您都定了,还让我们说什么呀?总之,让我当生活委员,我尽量作好,作不好可别怪我。”老憨说:“这不对了吗?唉,其实,让你们下来能干个啥呢?嫩嫩娇娇的,顶个啥用场?让你们学生娃儿还怕闪了腰呢!”划头桨的刘会计回过头来说:“憨哥,快别胡吣吣了!人家孩子还小呢。”老憨说:“哦,也是,俺又说走咧嘴,其实,这也就是政策大了,要不俺这穷水洼子,谁爱来呀?家里不定咋样舍不得呢!”兰兰听说,眼红红的望了队长两眼,段德湘也低头掐着手指头。刘会计叫一声:“憨哥!”老憨这才住口,等一会又说:“哦,也是,俺又说走咧嘴。不说啦,往后,我会当你们亲丫头。牛儿,哦,刘会计,明天去大队油榨房打五斤麻油给丫头们,让她们尝尝咱这儿的香

香麻油,也好少想家不是?哦……”虹羽觉得老憨真是憨得直爽可亲,一时童心大发,立即接口说:“哦,也是,俺又说走咧嘴!”这句话学得微妙微肖,大家倒是一时听得愣住了。老憨队长瞪大眼睛仔细看看虹羽,说:“咿──!这小丫儿,倒傻坏的!”说完便哈哈大笑,这一下大家全都大笑起来,数老憨笑得最欢最响。笑声顺小河淌得远远的。

清晨,天还蒙蒙亮呢,队屋旁的上工钟就敲响了。说是钟,不过是一根半米长的大工字钢,也不知道老憨是从哪儿弄来的,不过这个敲起来当当响的钢铁硬家伙,在这到处一片黄泥绿庄稼的庄稼场院里,威信却是足足的。因为它代表老憨,是老憨那大嗓门的前奏。它一叫唤,老憨就有话说,而老憨说的话,在这个二十户人家的生产队里,就是命令,就是行动。换句话说:也就是庄稼,就是粮食、棉花、油(麻油棉油菜籽油)。不过,从昨天晚上开始,这个队又添了一户人家,共计二十一户了。这第二十一户,可是一块掉进稻草灰里的嫩豆腐,既不能拍又不能打的。老憨大着嗓门安排完早工,“那一户”还没见一点儿动静呢!这可是老憨当队长近十年来,第一户敢于对工字钢的权威无动于衷的人家。

老憨搔了搔硬扎扎的平头,抬腿向专为知青新盖的四缝三间大草房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想着他哥杨书记昨天上午对他说过的话:“啥学习?啥教育?好好看着就是了。反正她们谁也不会在这长久呆着,三年二年的客,这兴许还算长的呢!第一条,千万可别出事!你明白?嗯,明白就好。第二条,别让她们饿着冻着,伤筋动骨地摔着撞着。第三条,不能让她们随便跑回家去,那对上山下乡运动的影响不好。除了这三条,其余你看着办吧。”老憨想到这里,咧嘴笑笑,心里说这还不好办吗?反正国家给了钱给了粮,吃了饭爱干什么干什么去,只要不给我找麻烦就行。这样想着,两腿带着身子可就到了知青户门口。老憨听见屋里似乎有人在撒尿,尿桶冲得哗哗响。他便大声干咳了几声,然后掏出烟点燃了吸着,蹲在离大门丈来远近的地方等着。

老憨的咳声刚落,就听见屋里像惊了一窝小麻雀似地吱吱喳喳闹腾开了:

“快快,别睡了快起来!”

“这个早!天还没亮呢?”

“快,别磨呛!队长来了!”

“我,呃,我还没方便呢。”

“不行!队长在门外呢,憋着吧。”

“我憋不住了!”

“那就小声点儿!快!”

“哎,我的裤子!”

“啊!妈呀,我鞋里有虫子!”

一会儿,屋里又没动静了,也不见有人开门。

老憨摇摇头,站起身想走开,“等会儿我再来吧。”老憨想着,忽见大队妇女主任杨春枝悠悠走来了。老憨喜出望外,这下可来了救星了!准是国栋书记让她来的。这春枝儿是憨队长的本家妹妹,24岁。因为读过一年初中,高不成低不就地难得找上个如意的婆家,所以还留在娘家当她的妇女主任。

老憨指指屋门对她说:“春儿,你来得正好,帮哥带这班小丫头吧,哥得吃了饭去公社开会。”

春枝说:“那可不行,憨哥,你得给介绍介绍。栋哥让我来带她们熟悉熟悉环境,呃,就是认认咱大队的地方。”

老憨说:“那你不会自己说?”

春枝儿说:“那,那多别扭!人家是城里来的学生呢!”

老憨说:“你不也是文化人吗?再说,丫头们互相好说话。我走了,我在这儿人家尿都不敢撒呢!”

春枝儿嘻嘻地笑了。两个人正说着,又来了一个穿红花大襟衫的女孩子,手里提着一竹篮剖好洗好的小鱼。

春枝儿叫:“二丫,这么早干嘛呢?”

老憨说:“二丫,今早的鱼全拿来了吗?就这么多?”

二丫说:“给弟弟留了一小碗。也不知道人家爱不爱吃?”

老憨说:“交给你春姑吧,回去吃饭,下地。那西头老地里的棉花都炸白了垅,今儿女人们都得去捡花,下了雨可就全糟蹋了。春儿,这帮姑奶奶交给你了。三、两件单衣穿到这会儿还不出窝!我可等不了啦。”

老憨刚想走,就听见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八个女孩人人背着新棉花篓子走出屋来,刘毛毛带头一字儿排在老憨面前。

刘毛毛上前一步,大声说:“报告队长,知青全体准备完毕,请队长派工吧!”

老憨说:“你们这是……派啥工?”

刘毛毛说:“你不是说全体妇女抢摘棉花吗?”

兰兰说:“是呀,我们不是妇女吗?”

白梅几个人也说:“对呀!不就是摘棉花吗?我们会摘的。”

老憨大为感动,结结巴巴地说:“对对,俺也没说你们不是妇女,呃,这是,这位是升仙大队妇女主任杨春枝,呃,杨春枝同志。这点儿小鱼是我二丫头用壕儿逮的,送给你们尝尝鲜。”

吴兰上前接过去说:“谢谢主任,呃,谢谢队长。组长,这怎么办,这么多鱼?”

段德湘这时正上前去拉着春枝儿的手说话呢,她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憨这时镇定下来了,清清嗓子说:“哎哎,丫头们,这样吧,你们初来咋到,搞不清厨房锅灶。再说,你们还没吃早饭呢,就这样去上工?肚子饿了可别哭鼻子啊?大队栋书记让春枝儿来带你们玩儿几天,呃,先看看俺们这地方的风景吧,也熟悉熟悉地方,过几天让二丫跟你们一道安排好菜地,安排好生活,再慢慢儿学着干点轻活。大家先别着急,慢慢来嘛,饭得一口一口地吃,对不对?春儿,我给介绍介绍。这是……呃,这样吧,我也记不住你们那名字,干脆每人叫个小名吧。湘儿,兰兰,毛毛,小玉,珍儿,小英,小胖子,小羽,哎小羽。好啦,我得去公社了,再不去可就迟了。春儿,就交给你啦,记住了,你们以后得早点儿起来,乡下可不兴睡到太阳晒屁股的啊!”说着,老憨转身就往堤岸下走,那里拴着一只双浆小船。

二丫说:“爹,吃了饭再走吧?”

老憨说:“太迟了,不吃。”

春枝儿说:“我这有几个发面锅煎,带上吧。”

老憨接过去转身走了,

段德湘说:“队长再见!”

女孩们都跟着纷纷挥手说再见,

老憨也挥挥手说:“再见。再,嘿,兴这洋礼儿。”

虹羽一出屋门,便看见穿着红花大襟衫的二丫,立刻认出她就是昨天见过的那位洗菜的女孩。二丫也认出虹羽正是船上那个朝自己笑的知青。虹羽对她笑着,走上前去拉住二丫的双手,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二丫也脸红红地笑着,丝毫没有扭怩不安的模样。两个人手拉手傻傻地笑着,一点也不管别人在说些什么。这时大家也在说着摘棉花什么的,没有人注意两个一见如故的女孩。

虹羽看着二丫黑里透红挺俊气的鹅蛋脸上,有一双清纯明彻的大眼睛。那是一双可以透过它,看见其主人五脏六腑的眼睛,虹羽觉得这女孩一定有一颗纤尘不染的水晶般明净的心。二丫的手暖暖的,却不那么柔软,手掌及指节处有硬硬的茧。虽然二丫穿着那红花小衫并不显得俗气,虹羽还是在想像中给她穿上各种各样城里式样的衣服,比如说自己那一套带拉链的大红运动衫,甚至洋娃娃身上的连衣裙。“那样,二丫会更漂亮,更好看的。”虹羽想着,只是朝二丫笑。二丫觉得虹羽笑得真好看,甜甜的,真心真意不带一点儿假。这笑容二丫昨天晚上做梦还见过的,想不到她会分到俺队上来。现在就跟她二丫拉着手笑呢!她的手可真软,白白的,只是指头上有些不知怎么弄出来的道道,虽然现如今已经好了,当时可不知道该有多么疼呢!哦,爸说俺队的知青里有一个小丫儿会拉琴的,猴精傻坏的学他说话老像老像,难不成就是她?俺看过拉琴是用手指头按的,八成她的手指头就是让琴弦弦给割的吧?这么软的手,可怎么拿得动锄头锹把呀?爹说是***让她们来的。***也真是的,让她们来俺这穷乡下干啥?俺们生在这块儿,那是命。可她们是城里人,难道来这地儿也是命?说不定她们上辈子就是俺这地儿的人吧?对,兴许还是俺的姐妹呢!要不,她咋就跟俺这样儿亲呢?俺觉着像打生下来就认识她似的,这可怪了。愣了好一会儿,虹羽笑着开口问道:“你昨天去水桥洗菜的吧?今年十几啦?”

二丫点点头说:“十六。你,比俺小吧?”

虹羽说:“我也十六,比你大呢。”

二丫说:“不能,你哪月生的?”

虹羽说:“我,你先说。”

二丫说:“我问在先,该你先说。”

虹羽说:“说就说,我腊月二十三生的。”

二丫说:“巧了,我也是腊月二十三生的,我妈说我赶着出来过小年呢。”

虹羽说:“这可真巧。那咱们到底谁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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