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虹羽在船舷上久久伫立,木制趸船、麻石码头缓缓离她而去。石砌的台阶渐渐变窄变矮,站在石阶上的安伦和童大远也渐渐变小变矮。在他们背后的泥牛镇,泥牛山,也渐渐地缩成一团。最后连数里宽的泥牛河入湖口也成了窄窄的一个小豁口。船身开始摇晃得更加厉害,冷冰的风吹拥着冰冷的湖水拍打船帮,溅起的水花水珠儿,湿了虹羽站立的船板,飞到虹羽脸上,冷冰冰的寒。虹羽猛一激灵,回头向前望去,眼前已是茫茫水天,滔滔白浪。“呵,早该知道八百里大泽湖也是会有风浪的,只是这湖水应该没有海水的咸腥味啊。”虹羽想着,再向来的方向望去,河湖交汇处已然不知所在,只看见沿湖一线苇滩,还有那些在寒风中摇来摆去的芦苇丛,它们仿佛也在向远去的虹羽挥手告别。虹羽看见芦苇丛上悬挂着一个大大的白太阳,它也没精打采地在苇丛上方摇来晃去,苍白的面孔早也失去了夏日的红润和光辉。

虹羽默默地抹去脸上的水珠,伸手提起自己小小的行包,那只不过是一个草黄色军用手提袋,她在学校一直用它当衣箱的。虹羽走进船舱,找了个座位坐下,放好提袋,把手伸进棉衣口袋里想暖和暖和,右手碰上一个硬壳小本。虹羽知道,那是自己的红皮学生证,是上船之前,安伦给她带来劝她留下的,说是怕路上遇上检查什么的,证明身份用得着。“只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进学校读书了,再过一个月自己就该满15岁,已经是青年了,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是理所当然的事。”虹羽想着,心中并没有第一次失学时那种惶惶不知所措的感觉,只是有些茫茫然的失落,空落落的脑子里,毫无头绪。说是靠劳动养活自己,究竟自己去干什么,或者自己能够干什么,她不知道。虹羽只是想到一点:自己有一双手,总会找到事干的,只要肯卖力,肯流汗,就不会饿死。对,回到古城有那么多人帮我,一定能找到活干。毕竟,那里是我出生的地方。我的故乡,不会没有我立足之地的。”

凌虹羽乘船换车风尘赴赴地奔到古城明州,已经是第三天的下午了,阔别三年,故乡古城的面貌改变了许多。古城中心区那条巷道似的石板路改修成一条直直的水泥路,命名人民路。人民路的两边碍事的破旧木板房子折掉了许多,已经改修成砖木水泥结构的二、三层楼房,都是国营饭店、商店、医院、还有人民政府的办公楼办事处什么的。古城便因而增添了几分新意,街道看上去宽敞整齐了许多。水泥路走起来也比石板路坚实舒坦。虹羽想:“以后下雨天走路不用担心石板不平的地方‘卟哧’一声冒出水来,直往胶鞋里灌了。这水泥路可真好,真平坦。”

故乡的变化使落魄而归的虹羽心情好了许多,同时也使她意识到世界是在改变着的。故乡并不因为某个人不在或某个人,某个家庭的不幸而停止改变,这就是生活。既然如此,为什么她凌虹羽就不能接受没有书可读的事实,勇敢地投入改变的生活之中去呢?虹羽忽然想到一句流传已久的俗语;“天无绝人之路”。“对,我凌虹羽回来了,让一切都重新开始吧,我一定会找到一条路走的。”虹羽一边想一边走,脚下的路似乎更加平坦,步履更是轻快了许多。

虹羽几经转折问明妈妈的暂住地,等赶到工厂旁边二傻哥的家里时已是点灯时分。近三年了,虹羽又回到泡桐小院的木栅门边。她急不可待地大声叫着妈妈,罗星,二傻哥,声音之大,连她自己也吃惊。随着一声“来啦”,一个高大的身影跑过来开门,他边开门边问:“谁呀?你找谁?”问话声厚厚实实,十足的男子汉腔调。暮色里,虹羽只觉得这人比自己高出一头,眼睛像星星一样亮亮的。

虹羽说:“罗星?你是……?”

开门人激动不已地说:“你是虹羽?凌虹羽同学?”

虹羽说:“是我。听说我妈……”

罗星抢着说:“虹羽,李阿姨住在我们家,来,我来拿包。快进来。李姨,二傻哥,你们快来,虹羽回来了!”

两人刚走到屋门前,电灯突然亮了,二傻笑呵呵地跳出来,对虹羽说:“电灯是我开的,嘿嘿,罗星,今天,嘿嘿,可以开电灯了吧?”

罗星笑眯眯地说:“好,好,今天应该开。虹羽,进来吧,二傻哥,李姨呢?”

二傻哥说:“我,我不知道哎,她在她的房里的嘛。”

罗星说:“对,我忘了,李姨在洗脚。虹羽,你先坐,没有吃饭吧?我去做。”

虹羽说:“不忙,我,我不太饿。”

罗星说:“这么远来哪能不饿?到了家,你就别客气了,我这就去做,很快的,你等等。”

虹羽看着罗星的背影,近三年不见,他整个人仿佛大了一轮,高大结实。虽然面貌依旧,稚气却已脱尽,看上去比二十岁的童大远还老成得多。十六岁的男孩,就已经是个大男人了,这是虹羽没有想到的。

电灯光下,二傻哥呵呵地看着虹羽一直笑着,他也长得又高又胖,只是神情依然像个孩子。虹羽问他还好吗?为什么老看着她笑?二傻呵呵地笑着说:“虹羽,你长高了哎,你好看嘛,真的好好看的。嘿嘿,我喜欢看你,呃,嘿嘿。”虹羽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正不知道怎样回答他,只听见厢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妈妈急急地从房里走出来。虹羽迎上前去。叫一声妈,两手握着妈妈的右手,只觉得一阵凉气传入手心。妈的手真凉呀,是不是妈的棉衣太薄了,妈穿得太少了呢?妈的模样看上去跟半年前没什么变化,只是头上的花白头发又好像白了许多,几乎看不到几根黑发了。妈的背也似乎弯了,即使穿着棉衣也能看得出来。虹羽觉得妈的手微微发抖,嘴唇微微嗡动,似乎是想问什么,又怕说出口似的。虹羽知道妈想问什么,她低声叫了一声“妈”然后强装笑脸说:“妈,我不想读书了,我想您,回家来伺侯您,这就来了。妈,您不怪我吧?”李丽青浑身一震,极力咬紧嘴唇,很久说不出一句话。她心里明白,这孩子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否则她决不会舍得离开学校的。瞧她那张小大人似的脸比夏天瘦了很多,身子也像更加单薄了些。“哎,不会是因为我的问题吧?”李丽青心里想着,嘴里不觉就说了出来。虹羽说:“不,妈,不是因为您的原因,是,是我自己不好。以后,再跟您说吧。妈,您身子骨还好吗?工厂里的活儿,还顶得住吗?要不,让我替您干,我挣钱养活您。妈,您看,我长大了,我有劲儿。”虹羽急急地说着,她觉得只有不停地说话,眼泪才不会掉下来。

李丽青心里明白,这几年,孩子小小年纪东奔西投的,全是因为自己“有问题”的缘故。虹羽好不容易上了高中,她成绩那么好,又是学生干部,突然退学,决不会跟自己的问题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她不肯说而已。这孩子的个性跟鸿儒一样,从小就有担当,什么事都想着自己担着。唉,总是自己这个当妈的连累了她,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呢?回来了也好,刘英那女人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的,受了气还没法说。或许,这就是命,唉,认命吧。李丽青想,长叹一口气,笑笑说:“好,好,回来就好。妈的身子骨还好,活儿也不重,妈能养活你。过几天厂里就给我分房子了,我正愁着一个人孤零零的也没个伴儿,原想你回来给我作伴儿。你就在家呆着,我回家也好有口热水喝。过一半年,兴许能找到份工作,咱娘俩的日子就好过了。”虹羽使劲点着头,双手把妈的手拉得更紧,她觉得妈今天比自己小时候亲得多,妈从来也没对她说过这么多贴心的话,“也许,那是因为我小,妈怕我听不懂的缘故。自己的亲妈妈,怎么能对自己不亲呢。”虹

羽正想着,听见二傻大声问妈:“李姨,你们要搬走吗?住这里不好吗?呃,别搬走啦,就住在这里吧?让虹羽跟我们一起玩吧?好不好,李姨?上次凌老师没有死掉的时候,她也天天跟我们一起玩的!”

罗星端着饭菜从厨房出来,正好听见二傻的话,他立刻说:“傻哥,你胡说些什么呀!快去睡觉吧,明天再跟虹羽玩,听话啊?”二傻盯着罗星手上端的一碗小鱼干,说:“哎,鱼干哪,你说过年吃的吗!好香,好香呃。”罗星放好菜碗,顺手拿了两条烤得焦黄的小鱼干给二傻,说:“给,你吃两条,虹羽是客,留给她吃,听话,去睡觉。”二傻急忙把鱼干全塞进嘴里,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虹羽,你吃,我睡觉去了,明天跟你玩。嘿嘿,真好吃。”

虹羽真饿了,她三扒两咽吃下两大碗炒饭一碗青菜,小鱼干也吃掉好几条。李丽青回房给她倒来一杯热茶,罗星提来旺旺的煤球炉,虹羽觉得身上暖和了很多,心里更是暖融融的。虹羽觉得,这小院,这间房子,虽然不是家,却令她有家的感觉,她知道是因为有妈在这里的缘故。而且,这里还有罗星这位能够说她笨,曾经帮助她度过人生第一次单独面临的困境的好同学,好朋友。

李丽青觉得腰酸酸地疼,她看看两个好像有很多话要说的孩子,自己站起来说累了,先去睡,让虹羽跟罗星说说话也早点休息,罗星明早还要卖菜,要上学呢。

旺旺的火炉边,只剩下罗星和虹羽两个人,分别近三年,两人都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罗星知道虹羽怕提起她大哥的事,眼看期终考试了,她这时退学回家,似乎也有难言的苦衷。罗星很怕自己的问题让虹羽难过、伤心、或者是不好回答,只好默默陪着虹羽烤火,看着她小口喝着热茶,“如果,虹羽愿意告诉我,她是会先说的。”罗星想着,抬眼看看虹羽的眼睛,这才发现虹羽原来一直看着自己。这时她却又移开目光,看向板壁上的挂着的蒜头、干辣椒串。罗星看到虹羽消瘦的脸更显得清秀,脸上已然寻不到儿时的稚气,眉宇中虽然隐隐有些悲愁,却透出一股顽强与坚毅的气质。“她长大了。我们几个同学分手的时候就说过,大家都会长大的,却不知道会有这么快。似乎仅仅眨眼的工夫,三年过去了,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啊。”罗星看着红红的炉火默默想着。

虹羽也在默默想着几年前分手的那一天,也是在这小院里,泡桐树下,罗星说过我们都会长大的。真快。剑眉星目的罗星,端正俊气的长方脸型,那嘴角,那下巴,那鼻梁都更加轮廓分明,全然不似少年气概。那长长身躯上的长手长脚,分明已是大哥他们一样的男子汉气势。还有炉火烘烤中从罗星身上透出来的一股让虹羽既感熟悉又感陌生的气息,使虹羽朦胧恍惚中不自觉地想伸手抓住他那双长大坚实黑红红的双手。她觉得自己一定能从那双手上获得力量,可是,她没有那么做。虹羽甩甩头,打破沉默,向罗星问起同学们的近况。罗星说只有兰兰还在读书,听说她贪玩不爱读书,因此成绩很不好。大喜跟他爷爷学中医,常跟老人家外出采购药材,大山大岭的钻,很忙,他们也很少见面。白梅还是那么憨憨傻傻、大大咧咧的,跟她妈学了三年缝纫,连短袖衬衣都做不好,她说全赖她的手指又肥又短的缘故。淑光最可怜,这些年家里外头的忙活,油盐柴米的操持,整天连坐下喘口气的时间都快没了。前几天,罗星碰上淑光买菜,尽挑老菜帮子,萝卜樱子,说她们家连大白萝卜也吃不起。罗星硬送了她四个大白萝卜,淑光点头哈腰千恩万谢的那模样,那语气活像个小老太婆,闹得罗星心里难过了好半天。罗星说:“比较起来,我们俩还算幸运的,都有书读,有饭吃,尤其是虹羽你,听李姨说你还是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升了高中,比我还高了一年级呢。”虹羽叹口气,说:“罗星,你别说了,我没有读书的命。你三舅还当书记吧?能不能托他再给我找份工作,我不能靠我妈养活我。”罗星说:“我明天中午去找找三舅再说。可是,你真的……”虹羽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以后我会告诉你的。现在我只想找事儿做,不想读书。再说,我户口还没转过来呢,现在就算有学校收我读书,不是也没钱吃饭交学费吗?算了,这也许真是命。罗星,你帮帮我。眼下我只能找份工做,跟我妈妈安安心心过日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李丽青在床上翻来复去不能入睡,她为女儿惋惜,也为自己叹息。虹羽这孩子的命可真苦,三年里经过母亲入狱,父死兄亡的大灾大难。到如今书也读不成,学也上不了,15岁的孩子,能做什么呢?往后苦是够她受的了,唉,真不如当初不要让她出生!李丽青想到这里,浑身更觉得寒气逼人,薄薄的棉被竟像比往日更薄了些。她听着饭厅里两个孩子不停地轻声谈着话,好象是在说过去的同学们谁谁在干什么,声音虽轻,她还是听得清楚。一年多的监禁生活,使她的耳朵变得异常灵敏,送饭的看守只要开第一道铁门她就能听见。李丽青想起在监狱中最后几个月里那种绝望那个饿呀,真能让人发疯。“可是,我究竟有什么罪?我只不过一念之差,做了一件对别人毫无损害的事情。难道就应该受到这样家破人亡的惩罚吗?不到三年,丈夫死了,大儿子死了,我一家五口只剩下千里之外的二儿子和这个可怜的小女儿。可是,现在她又从学校里被赶了出来!这一切,究竟是命中注定还是自己罪孽的报应,李丽青总也理不清楚,想不明白。难道自己真的那么罪孽深重,那么不可饶恕吗?

夜深了,老北风像是越刮越大,呜呜的呼声中夹着泡桐树枝扑打折裂声,在静夜里显得特响特脆。明天,也许要下大雪了,天冷得真邪乎。李丽青裹紧棉被,听到虹羽去厨房洗漱,然后进房上床。不一会,一个热乎乎的身子轻轻钻进被窝。“呵,虹羽可真长高了,脚都过了我的肩头,她身上真暖和。这孩子,怎么不跟我一头睡呢?娘俩也好说说话呀。”李丽青想着,不由自主地伸手抱住虹羽的双脚,把它放在自己怀里。李丽青闻到孩子的体息,熏悠悠的醉人。她不禁低下头,把脸贴在虹羽的脚上,贪婪地嗅着从被筒里面透过来的女儿的体息。虹羽觉得妈的鼻息直扑自己脚心,痒痒的,让人很不舒服。妈妈的双手搂着自己的脚,让人觉得很紧张,生怕自己睡熟了踢着她。虹羽从6岁起,这么多年一直是自己一个人睡的。这样让人搂着脚睡,还是第一次,即使是自己的妈妈,她也觉得很不习惯。虹羽慢慢缩回自己的脚,就听见妈妈轻轻叫了一声“虹羽!”她也轻声说:“妈,很晚了,有话明天再说吧,我困了。”

李丽青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她想:“这孩子从小就不跟我亲,现在孩子大了,也就更生分了,变成一个‘她’。以后,她还会有一个‘他’,只是,现在她还太小。这里有二傻,更有罗星,都是半大孩子了,懂事又不懂事,万一再要出点什么事,那可真是不得了的罪孽!我得催着厂里要房子,尽快搬出这院子才好。呵,真得快点儿搬……”

三天后,虹羽跟妈妈搬进了工厂宿舍的一个单间。说是搬家,其实很简单,只是从工厂的围墙外面搬到围墙里边,因为这间宿舍正好在一墙之隔的罗星家对面。一口木箱一个提袋一张小床一张小方桌一个煤炉子,就是母女俩的全部家当了。年前,经过妈的东奔西求,虹羽终于进厂当了导筒纱的临时工。拿的是多劳多得的计件工资,一天干下来可以挣到8毛到1元钱。这样算来,虹羽每个月只要努力工作,就可以挣到24元到三十元钱呢!虹羽母女俩合起来每月可以收入60-70元,这在当时已经是一份不低的收入了。母女俩的生活算是基本上有了保证,李丽青心里踏实了很多。年三十的团年饭是在罗星家里吃的。李丽青为了让三个孩子吃得丰富一点,咬牙把四个人春节配购的鱼、肉、鸡蛋全买回来,亲自下厨做了好几大碗好菜,四个人也算高高兴兴地过了一个年。

初一一大早,李丽青让虹羽去给刘爷爷、刘奶奶、冯妈妈拜过年,就带虹羽下乡去了姑姑家。姑姑家里因为十五岁的表弟十三岁的表妹都能挣工分了,过年的饭食也丰富了些。初二早起,虹羽跟表弟表妹三个人去父亲和姑父的坟上拜了年。表弟还带把柴刀砍掉了父亲和姑父坟头上的杂草刺丛,然后堆在一起烧掉,权当给父亲和姑父烧纸钱。那年头,纸钱是封、资、修的东西,就算有钱也没处买,买了也不准烧的。然后,表弟和表妹很快砍了两担茅柴,赶在晚饭前挑下山回到家里。虹羽觉得表弟表妹真是很能干,小小年纪连上坟也不空手回家。自己跟他们比起来,劳动能力实在差得太远,生活也真的轻松得太多了。她不知道自己若在他们这样的生活环境中,是否也能活得那么顽强那样踏实,那般坦然自然。

初三下午回到家,虹羽正在家里扫地抹灰擦窗户玻璃,帮助妈妈搞卫生,忽听罗星在围墙那边叫她的名字。原来大喜、白梅几个人都到罗星家里来了,让她赶快过去呢。虹羽向妈妈说了一声,赶到罗星家。刚进院门,白梅、兰兰就尖叫着迎出来,问虹羽为什么不从围墙上爬过来呀?那样多快呀!说着大家都哈哈大笑地一起回到屋子里。罗星笑微微地端出炒好的葵瓜籽,南瓜籽招待同学们。饭桌上还堆着兰兰带来的花生,大喜带来的糖果,白梅带来的炒栗子。二傻乐得咧着嘴边笑边拼命吃着。白梅看得直乐,大声叫二傻不要吃多了炒栗子,说那东西吃多了会放臭屁的!二傻说好吃嘛,他最喜欢吃了。白梅说,她妈说的炒栗子放上红糖才更好吃呢,可过年每个人才配二两糖,哪舍得往石头籽子儿里放呀,只好将就吃沙炒栗子罗。白梅正说着,就听门外有人答腔说:“红糖我家有的是,白梅你怎么不对我说呀?”随着话音,高大浑实的邵林闯了进来。大家一见原来是他,一下子冷了场。邵林把手中的几包蛋糕、饼干扬了扬,对罗星说:“哎,哥们儿,这么热闹也不叫我,这可不够意思吧?我听说虹羽回来了,这不,准备邀上你去她家拜年呢!既然同学们都在这里,就让大家伙儿吃了吧!来来,大家吃,都吃,别客气。”他解开蛋糕、饼干、边分给大家边说:“来,吃呀!二傻,你吃,蛋糕可好吃啦。”二傻接过去就吃,一边还说:“真好吃,嘿嘿,真甜。”大喜拉拉兰兰的衣袖站起来说:“罗星,我家还有事,我先走了。”兰兰、白梅也说有事,也想走,罗星也不好说什么阻拦的话,只好看着她们站起来往外走。邵林急了,赶出门外拦住去路,低声小气地说:“哎哎,哥们儿,姐们儿,这可怎么说的?从前算我不对,我浑,那不是都过去好几年了吗?今儿大年初三,我给大家伙儿敬礼拜年全当赔罪还不行吗?您们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跑轮船,就放小弟一马吧?我知道错了,以后,我再敢犯浑,您们一辈子不理我还不行吗?罗哥们,今儿初三,就给小弟一次面子吧?”罗星早也赶出屋来,这时他对同学们说:“哎哎,我说,这是我的家,大家伙儿干嘛走哇?再说,邵林也是同学,他早认过错了,连虹羽还原谅了他呢,大家就算了吧?同学一回不容易,同学们凑在一起也不容易,大家还是说说话再走吧?来来来,请进,外面太冷,大家都请进来吧。”虹羽站在屋门口说:“哎,才见面就走?不太好吧?外面风大,别着了凉,都进来吧,快!别傻站着。”

等大家都又进了屋,邵林才最后进来。虹羽见他脸和双手冻得通红,知道他是真心和好的,顺手递了一杯热茶给他。邵林喝了两大口热茶,放下茶杯对大家说:“感谢大家肯原谅我,我也是诚心跟大伙和好的。今儿大年初三,我不怕大家笑话,说段自己的事给大家伙儿乐和乐和。其实,我那年跟凌虹羽找碴闹了一场以后,害得她书也念不成了,我心里还满得意的。第三天我爸知道了这事儿,给我那顿臭打呀!到今天我也忘不了。他说我小子缺德带冒烟儿的,不是他的儿子,要把我赶出家门。后来他常教训我,做人不能那么绝的,同学一回是好几辈子修来的缘分。一个人走到哪儿,正经人都不爱答理,那可就不算个人了。人活在世上连好朋友都没一个,活着还有什么劲儿?所以,我早就向罗星同学赔过礼了,前年春节我还向虹羽赔过不是。我是真心的感谢虹羽肯原谅我。看,我还带来一瓶葡萄酒,罗哥们,拿碗拿杯子来好吗?”罗星想了想,跟二傻把家里的茶杯,小碗都找了来。邵林咬开瓶盖,每个杯里碗里倒上几口酒,然后自己端起一碗最多的,举在眼前说:“我邵林发誓,今后要好好做个正经人,再敢欺负好人,干浑帐事,说混帐话,我就……”大喜说:“别瞎说!今儿可是大年初三。”邵林点点头,接着说:“我就一定没有好下场。大家伙儿要是相信我,就一起干了这一杯赔罪酒。”罗星、大喜带头,几个女孩也一起端起了杯碗,罗星说:“为了同学友谊,为了团结!”大喜接着说:“也为了邵林同学的进步,为了祝贺虹羽回故乡,干杯!”

这一天,大家闹到吃晚饭后才散。天南地北地扯,天上地下,眼前将来地侃,尽情乐个够。好像大家都心照不宣似的,谁都不提虹羽的大哥,谁都不问虹羽为什么退学。虹羽心里很感激这些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朋友们,她认为只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才会有这样的默契和体贴。当然,罗星是一个例外。最后,罗星拿出家里仅有的两斤挂面,用吃年饭剩下的菜烧了一锅杂烩汤,每人吃了一碗杂烩汤面,还吃掉了罗星一坛子泡菜萝卜,这才各自回家。虹羽觉得这个大年初三过得有意义极了。

初四开门红,李丽青跟虹羽都去厂里上班。晚餐,工厂食堂给每人分了一份红烧肉,说是慰劳初四开门红上班的工人。虹羽是临时工当然没有份,可母女俩一份肉你推我让的,倒也吃得很舒心。

接下来的日子,平淡而平静。母女俩每天上班同去,下班同归。休息日,母女俩上街添置点家里的小用具、衣服、鞋袜什么的,或者是请罗星兄弟俩买点煤球,劈点引火柴。然后,再买上几两肉或一条鱼去罗星家吃一顿萝卜熬肉汤或是白菜熬鱼汤,四个人就像一家人一样过上一个兴兴头头的星期天。

如果后来没有知青下放运动,或者没有那场伟大的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也许这本书就不用再往下写了。我的主人公凌虹羽也许就会这样平凡而安心的过一辈子。让时间消融掉她丧父失兄的伤痛,然后不管和罗星、阿青、邵林,或者任何一个她喜欢的,而他也喜欢她的男人结婚成家,生儿育女,共同给老母亲李丽青养老送终,携手度过这平凡的一生。谁又会想到,这种平凡普通的平静生活,对当时的凌虹羽来说,竟然也是一种既不可望更不可及的奢望。

李丽青,凌虹羽母女俩这样平凡平静的生活过了半年。母女俩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勤俭节约、相怜相扶“过日子”,虽然不是无话不谈,也算得上知冷知热的了。只是因为母女俩都属于内向个性,而且两人的自尊心都很强,同时又都想到相互保护。因此,母女俩除了在生活上相互依存,相互照顾之外,心灵上很少相互沟通。李丽青在工作之余,还有一些缝补浆洗的活要干。虹羽闲着无聊,便用二块五毛钱买来一把二胡,下班后吱吱嘎嘎的学着拉。刚开始学时,吵得四邻八舍找上门来提意见劝止。虹羽就用一支长竹筷作琴码,把音量逼到最小,每天拉到指头出血为止。不到三个月,居然也能拉出整首歌曲,还拉得有板有调的颇为动听。五个月以后,邻居们歇凉之际,有人还会提议欢迎虹羽拉一段《洪湖水浪打浪》听听解闷呢。

可惜七月一过,便接连有烦心的事儿让虹羽没心情拉琴了。先是罗星的三舅出了事,据说是因为利用职权拉关系,把自己外甥的户口从两百里远的农村弄到城市来,犯了“四不清”的重大错误。结果,刚刚初中毕业,考上了高中还没来得及入学的罗星,户口被退回山区原籍,他的三舅也受到留党察看的行政处分。罗星告诉虹羽,前天他去看三舅,三舅妈说这事是因为三舅处分了单位上一个有亲戚当官的贪污公款的出纳员引起的。要不,罗星的户口已经办上来两年多了,为什么现在才有人“检举揭发”呢?三舅的书记是当不成了,降职为一般干部。三舅妈说这样也好,免得再得罪人。三舅让罗星不要回山区去,留在明州也好照顾二傻,工作问题以后再想办法。罗星说他心里很不安,很难过,都是自己连累了三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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