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昂的警告那些对教改不理解不积极的教师们,不要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光看考分只能培养出像童大远这样的修正主义苗子......说到这里,马组长抓起茶缸,大口喝了几口开水。接着又反复宣讲了他的那套高大上的理论,吓得会场上大多数学生们,教师们背脊上麻嗖嗖的冷汗直冒,觉悟顿时提高了许多。因此,会议一次比一次群情激昂、同仇敌忾,发言人也一次比一次争先恐后。最让虹羽、童大远受不了的是安伦的发言。教改工作开展仅两个星期,安伦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尤其是马组长多次找她个别谈话以后。上任一星期的新学生会主席安伦,一反入学时的嘻嘻哈哈、粗粗拉拉的习惯,工作严肃认真极了。尤其是开会、发言时,小圆脸上洋溢着充分获得奇异营养的青春光辉。发言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中间还很多次举起小圆胳膊带头高呼革命口号。特别是她对虹羽,童大远这两个过去的好朋友的揭发批判更是尖锐彻底,一针见血,让虹羽、童大远无可抵赖。安伦竟然将童大远给她写的字条和虹羽对她说过的对严芳老师的看法,也在大会上抖落出来,这样就把工作组早安排好的另一个批判对象严芳老师拉进了会场。虹羽看着未老先衰的严芳老师弯着腰每天陪站在会场上,花白头发飘飞在冬日的寒风里,她心痛如绞,泪哽喉头。“不,不!不是严芳老师的错,她没有错,你们,你们不能冤枉好人哪!”虹羽心里又气又急又痛苦,她看看正在高喊口号的安伦,正想高声喊出心里话:“安伦,你怎么能这么说!”

严芳老师把一切过错都拉到自己身上,承认她对虹羽的一切影响和毒害,她甚至低头认罪,请求工作组对自己严加处罚。虹羽惊得目瞪口呆,半晌,她大叫一声:“不!”安伦挥挥手,立刻由几名身强力壮的女同学把虹羽半拉半拖地送回宿舍。同时,会场上立刻响起阵阵口号声淹没了虹羽的后半截话:“不是这样的!不是!”可惜,听到的人只有送她回宿舍的几位女同学。历时三周的教改结束了,雷厉风行的教改工作组战果辉煌。

第二天,工作组召开了教师和学生会的全体会议,马组长宣布对凌虹羽的处理意见:开除凌虹羽化谷县一中的学籍,通知家长领回,严格管教。经报请文教局批准后再执行。“大家没有意见吧?那就,一致通过。散会!”“慢!”马组长语音刚落,老扩便红头涨脸地猛然站起来大叫一声“慢!我我……”马组长“哼”了一声,上下打量着削瘦单薄的老扩,大声自语似地说:“好,好,又跳出来一个。”然后,他慢慢坐下来,目光炯炯地拉长声对老扩说:“你有什么意见?说吧,不必紧张激动,我们等着呢!”

可怜的老扩,甚至站在威武高大的坐着的马组长跟前依然显得那么单瘦矮小。老扩的嘴唇急剧哆嗦着,泪流满面。混浊的泪水淌过瘦脸颊上那两个深深的川形皱纹,流进二十多天没刮,满脸满腮显得特别乱糟糟的胡须丛中,然后滴滴洒在满是粉笔斑迹的前胸下襟。听了马组长的话,老扩全身一震,他咬咬牙,猛一甩头,两眼射出黑晶晶的光,紧盯马组长高声说:“我说,你,你们这样做,对吗?你们、你们于心何忍哪!凌虹羽同学不过是个孩子,她,她还未满十五岁!她品学兼优,好学上进,聪明懂事、通情达理,这样好的孩子,你们却说不堪教育!那、那请问,什么样的学生才堪你们教育呢?就算她有缺点错误,她自尊心特强,个性倔犟,难道就不堪教育吗?难道你们,15岁时就心明眼亮,立场坚定从不犯点糊涂吗?文学导师鲁迅小时候就偷过邻居地里的罗汉豆!

马组长猛地站起来,立时高出老扩一头一肩,他揪住老扩的前襟说:“计如真,请注意你的言辞!”老扩挣脱他的手说:“君子动口,小人动手。再说,我说的是实话,有据可查的,不过举例说明而已。”被马组长当胸一揪,老扩似乎反倒平静了许多,他用手掸掸被揪皱了的前襟,用衣袖擦擦湿湿的胡须,不慌不忙地说:“马逢春,我从大城市大单位申请回老家化谷县教书三年了。三年里,我麻木,我呆板,我老老实实一字一句按教材教书,一个字也不敢教错。可我年年教年年成绩上不去,越小心越出错越让别人看不起,连老婆孩子也嫌我窝囊回娘家另过去了。是同事们,是虹羽和孩子们帮助了我,教育了我,我才真正明白为人师表的分量。学校不是喊口号、混日子的地方,学生们成绩上不去那是误人子弟呀!我不过想把学生教好,成绩提高,长大才能成为国家需要的建设社会主义的优秀人才。倒是你们,你们这些名为教改工作组的人,短短二十天,把好端端的化谷一中搞得人心浮动、鸡犬不宁!这眼看就要期终考试了,你们胡闹耽误了孩子们的复习时间,这分数还能上得去吗?啊?还有,高三明年的升学考,这升学率还能保证吗?校长、同事们、同学们,你们难道不着急吗?啊?”马组长说:“够了,计如真,你放毒放够了。通过你的这番表演,我想大家又现场受到一次深切的反面教育。计如真,你开口分数闭口升学率,一字不提反修防修,这不是鼓吹白专,反对教改又是什么?你说?”

面对气势汹汹的马组长,老扩居然露了个笑脸,语气悠悠但坚定自信地说:“马组长,作为一名人民教师说说分数,

关心升学率有什么不对?没有成绩考核分数,用什么来衡量学生的优劣?学校不讲升学率,还要我们这些教师干什么?还要学校干什么呢?难道学生们一个个考试得鸭蛋,学校升学率等于零,你的教改真要改到教育质量低劣,国家今后无可用之材才算达到目的吗?那你马逢春可就真成了国家民族的千古罪人了!

马组长气得一脸煞白透青,手索索抖抖地拿出一大迭文件,高举过头,气咻咻地说:“计如真,你疯了,睁开你的猪眼好好看看,这都是上级传达的文件,可惜你没资格过目!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工作组所做的一切,都是严格执行文件精神,按照文件明确指示办的。”

老扩坐在马逢春坐过的主席位上,带上高度近视眼镜,在人们杂沓沉重的下楼脚步声中,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原本没有资格看的文件。看着看着,他头上的冷汗下来了,背脊上窜过阵阵寒意,冰凉又灼痛。

良久,老扩又牙疼似地双手捧着头,嘴里喃喃自语:“真的,这是真的。我,我又错了!我计如真,这是怎么啦?怎么老在关键时刻爱犯糊涂呢?老扩目光闪闪来来回回很快地看看四个默默无语的年青人。然后大摇其头,满脸汗水,鼻涕也不去擦,轻轻唱起各种唱过的歌,只是东一句西一句很不完整。老扩刚唱一句“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马上又转了“人民公社是金桥”,又唱“新中国的农民觉悟高”。最后老扩唱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站起身来,向会议室外走去。

两位青年教师还没有反应过来,工作组的小何小毕马上上前拦住他。谁知瘦弱的老扩这时竟然力大无穷,他摔开两双拦阻他的手臂高声唱着“辛劳为民众”跑出门外。四位青年急急追出门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老扩早已经跨上走廊上的木栏杆,大半个身子倾出栏杆以外了。

老扩停止唱歌,一双老眼在镜片后射出疑虑、质问的两道精光,吓住了想冲到他身边的四名青年。老扩嘶声问道:“我是谁?我不是妖魔,对吧?”四名青年连连点头说:“不是”。小何试着说:“计老师,您下来说,好吗?”老扩听而不闻,两眼闪烁着悲怆的喜悦,自言自语地说:“嗯,好。我不是妖魔,我可以去见马克思了。”说完,双手一松,瘦小单薄的身躯便像一片枯叶般飘了下去。四名青年惊得呆若木鸡!少倾,只听见楼下传来“卟哧”一声,酷似熟透的西瓜被人一拳砸破似的轻响。真的,这响声从三楼下的水泥地面传上来,实在很轻很轻。

会后,安伦去通知一直守在老扩灵前的童大远带两位男同学马上骑自行车到六十里外去接老扩的妻子和儿女,来参加人民教师计如真同志的追悼会。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在老扩的追悼大会上,马逢春沉痛宣布人民教师计如真是党的好教师。由于积极参加教改工作,劳累过度,失足坠楼而死。他的死重如泰山。

三天后,学校召开欢送大会,欢送工作组胜利完成第一期教改任务,光荣离校。马逢春宣布了对童大远,凌虹羽记大过一次,保留学籍,留校察看,以观后效的处分决定。然后,大会在口号声中结束。至此,化谷一中这次微妙而极富荒诞色彩的教育改革划上一个粉红色、不尽圆满的句号。

凌少洋刚好在散会后赶到学校,校长跟他整整谈了一个小时,临走,少洋把8块钱伙食费和一封妈妈的信交给虹羽。然后,拍拍妹妹瘦得厉害的肩头,叹了一口长气,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二哥走后,虹羽很快看完妈妈的信,沉思一阵便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她把借学校图书室的书和借同学的剪子都还回去,又把剩下的几张饭票,去找总务老师退了粮票和钱。然后去船码头买了一张到省城去的船票,再然后向教导处请了两天病假。虹羽决定回故乡去,到妈妈身边去。她不能在这个使她的自尊心和人格受到极大伤害,而且无缘无故毫不讲理地给予她记大过处分的地方再呆下去,一天也不能。当然,她更怕看见学校三楼教师会议室前的那块水泥操场,虽然男同学们用水清洗了几次,虹羽依然看得见浅浅淡淡的几许粉红。还有,她再也不愿意进学校图书室了,那是个会让她伤心和内疚的地方。尽管虹羽又变成了小哑巴,尽管她的准备工作都是不声不响地做的,尽管她的决定和做出决定的理由都深深装在她自己心里,可还是被暗中密切关注她的安伦发现了。当晚,安伦约虹羽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谈谈。虹羽虽然极不愿意跟这个卖友求荣的胖丫头谈什么话,可她还是跟安伦到了空荡荡的教室里。因为她还有几个问题不明白,想问问这个新任团支部书记兼学生会主席。可是,不用她问,安伦便竹筒倒豆子──什么都说出来了。安伦的话,虹羽听上去总觉得她多半都是为她自己辩护的。安伦为了让虹羽相信自己,更为了留住虹羽,不顾一切说出那天的经过,包括自己赶回县城请示老爸,还有党委用老扩的死迫使马逢春改变对虹羽和童大远的处分。最后安伦泪水涔涔地请求虹羽看在计老师用生命才保住她和童大远的学籍的份上,不要轻易离开学校,而应该努力学习才对得起所有为她说话,为她争取的人。

虹羽听了,并不激动,也不悲伤,只是脸上显出极度迷惘极度疲倦的神情,喃喃地说:“计老师,您真不该呀!难道,读书,真有这么重要吗?值得您用生命去换吗?啊?”安伦见虹羽神情恍惚,忙又急急地说:“当然,他也不完全为你一个人,他是,是担心整个学校成绩上不去。还有,唉,他们争论的,我也不完全明白谁对谁错。好象,呃,都有理,都对,当时我都闹糊涂了。后来,就出了那事。我、我到现在也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虹羽说:“呵,又是为什么!我被、被这些为什么弄得太累太糊涂了。我想休息,想回到妈妈身边。安伦,真的!我不记恨你,不记恨任何人,我只是想回家,回故乡,回妈妈身边。安伦,你说,在妈妈身边,不是很好的吗?”

第二天清晨五点,安伦和童大远送虹羽登船上路。看来,童大远比安伦和虹羽知道得更多,更明白,而且,他早都原谅安伦了。他对安伦说,虹羽的心境特不好,尤其是知道计老师原是为了她才跟马逢春争论的事以后,一定会认为自己被保留下来的学籍上有计老师的血。即使留在学校,她也一定无心读书的。倒不如让她回故乡再说,换个环境也许会好些,天无绝人之路嘛。他说他自己也只打算拿了毕业证就回家务农。农村生活单调也单纯,务农是凭汗水挣饭吃,也没什么不好的。说他爹说过,他是属骡子的,在外面又踢又咬的不定会闹出点什么事,落个什么下场,倒不如回乡务农还落得个平安自在,人丁兴旺呢。

上船时,安伦硬给虹羽塞了十块钱,童大远递上一小包才从家里拿来的小鱼干。开船了,安伦巴巴地说了一句“想着来信!”眼看轮船冒着浓浓的黑烟,带走了光挥手不说话的小哑巴、好朋友凌虹羽。同窗一年多,喳喳喳喳的安伦真心喜欢这个会说话的小哑巴。望着虹羽久久站在船舷的身影,安伦心里很抱歉地说:“对不起呀虹羽,我和我爸实实在在是想帮你的,想不到......”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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