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凡这才看清,这位不速之客是一个老者,年纪约莫一百二十来岁,按照当世人均两百岁的寿命来说,已经是初入暮年,下巴留着一撮山羊胡,半白半灰,和他身上已经褪色的黑衣相得益彰,仿佛都沾染尘世的灰,唯独胸前的一片被之前贯胸的血迹侵染,反而显得比较新。
黑衣老者此刻尽显疲态,佝偻着背坐在地上,重重的叹了口气:“少侠好身手,老朽认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尘凡抱拳道:“承让,晚辈不敢对前辈无礼,我水清堂虽然是小本经营,但也是一间堂堂正正的医馆,在医馆内杀人,有违操守。”
黑衣老者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多谢手下留情,我原先说你是少侠,现在看来,你少什么我不知道,至少这个“侠”字还是担得起的。”
尘凡道:“那还是劳烦前辈给我这个少侠一点面子,尊师中毒,还请交出解药。”
黑衣老者道:“你放心,那药不用解,毒不死人的。家师功夫深不可测,在下不是对手,迫不得已,出此下策,拼了老命,也不过给他送了点苦肠草而已。”
所谓“苦肠草”,其实是毒药中非常寻常的一种药,主要功效是让人感染痢疾。适才生死相搏,尘凡只道对方拼命,一定会用上杀人的毒药,完全没有想到那是泻药,看到师父脸色发黑,手脚颤抖,仔细一想,倒还真是符合腹泻的症状。
尘凡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黑衣老者抬头看了看尘凡:“放心吧,我眼下就快要进棺材了,不会骗你的。老朽虽然行走江湖多年,却不爱杀人。”
展鸿鹄正好走了上来,尘凡望向展鸿鹄,用眼神询问情况,展鸿鹄点了点头,看来师父无恙,黑衣老者所言不假。
尘凡指了指不远处垂手而立的康先生:“阁下既然说自己不爱杀人,可康先生如今变成这样,想必也是几位的杰作吧,这与杀人有何区别。”
黑衣老者闻言却反倒有了一丝底气:“这当然不是杀人,我们这可是…….哎,恕在下无可奉告。”
尘凡道:“有没有办法能够让康先生恢复神智?
黑衣老者道:“无可奉告。”
尘凡道:“前辈如此煞费苦心,也要盗走康先生的身体,是为何故?”
黑衣老者道:“无可奉告。”
一旁的方圆早已忍得不耐烦了:“小施主,你这样问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的,不如让小僧带几位回开山寺,小僧以上乘佛法教化他们,化解他们的戾气,他们自然就肯说了。”
尘凡虽然和方圆不过几面之缘,对他的嘴脸却已了然于心,以黑衣老者这虚弱的状态,估计受不了几下他所谓的“上乘佛法”。
展鸿鹄虽然是尘凡的师兄,可是世家子弟,实际江湖经验不多。他小心翼翼地扯下余下两个黑衣人的面巾,扯一下退两步扯一下退两步,好不容易才让两人露出庐山真面,发现是两个年轻人,与展鸿鹄年纪相仿。
展鸿鹄好奇地在两个年轻黑衣人身边打转,随后盯着其中一个黑衣人看了良久,那黑衣人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无奈穴道被点,动弹不得,只得在心里不断咒骂。
展鸿鹄忽然指着年轻黑衣人的脖子道:“你们莫不是拜月教的?”
黑衣老者闻言大吃一惊,尘凡和方圆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尘凡顺着展鸿鹄的手指望去,只见一个黑衣人脖子上有一个纹身,乃是一个弯弯的月牙。
尘凡看到黑衣老者脸上露怯,知道展鸿鹄所言不虚,不过他根本不认识所谓的拜月教,又不想在对手面前表现得无知,于是假意说道:“原来是拜月教的前辈,失敬失敬,拜月教的事迹,《笑书神侠》上可是记载得清清楚楚。”
他素知展鸿鹄喜欢掉书袋,其实《笑书神侠》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拜月教,自己故意说错,他定是要跳出来纠正不可,反而可以不露声色地让展鸿鹄说出拜月教的底细。
展鸿鹄闻言果然上钩:“师弟此言差矣,《笑书神侠》虽然记载了中土各诸侯国大大小小六百三十二个门派的事迹,但对天下所有教派的记载并不全面,而且拜月教并不属于中土教派,这拜月教说起来,乃是我们南疆教派。”
展鸿鹄说到一半,欲言又止,尘凡知道他在等人接话,好显得自己不是在卖弄学识,于是说道:“哦,那是我孤陋寡闻了,愿闻其详,还请师兄指点。”
展鸿鹄这才顺理成章的开始自己的讲坛:“拜月教,古称日月教,以上古天神之一流荒为信仰。传说上古有一批巨神开天辟地,创造了天下山河,万物生灵,但是天地了无生机,死气沉沉,于是身为巨神之一的流荒便创造了日月,使整个天地有了昼夜,有了冷暖,有了四季。为了感恩流荒创造日月,便有了日月教。日月教流传至今据说已经千年有余,即便是前前前朝的史官,对他们的历史也只是略知一二。日月教是如何流传至今的无人知晓,只知道后来日月教内部出现分裂,对神的认知也产生了分歧,因此分裂成了拜日教和拜月教,两个教派彼此斗争了几百年,一直持续至今。拜月教在前朝乃是南诏国的国教,南诏国并入桂甌之后,拜月教也失去了主教的地位,信徒越来越少,时至今日,已经很久没有在江湖上听到他们的消息了。拜月教在江湖上一向行事鬼魅,擅长使用邪术,蛊惑人心,向来为正派人士所不齿,和魔教一样被视作邪魔歪道,在六国之中已被官方除名。而听说他们最擅长的,乃是巫术,传说他们的巫术能够使人起死回生,还能召唤神兽。”
展鸿鹄说完,负手而立,举头望天,尘凡知道,展鸿鹄每次做出这个姿势,言下之意便是“快来夸我快来夸我”。
尘凡笑道:“师兄果然学富五车,博闻强识。”
这种没用的知识,展鸿鹄一向了如指掌。
展鸿鹄喜滋滋地说道:“不敢当不敢当。”
尘凡思忖一阵,对黑衣老者道:“听说柳城城内最近出了不少失踪案,有许多尸身被人盗走,也有活人失踪,其中大多是将死之人,想来应该和几位脱不了干系。”
柳城乃是著名的木材城,尤以棺木举世闻名,中土的达官贵人向来以柳城棺材作为身份的一种象征,每日都有来自五湖四海的宾客前来求购,因而长生铺是柳城城内的著名产业之一。棺木多,自然尸体也多,这几日来,一直听说有尸体失窃,弄得城内人心惶惶。
尘凡继续说道:“照理而言,掘墓挖坟的事有人做,无非是贪图那些贵人豪绅的陪葬品,可城内的几起失踪案,陪葬品完好无缺,死者的尸身却消失不见,要知道,即使是放置他们的棺木,也要比尸体本身来得值钱。官府缉查多日,毫无线索。今夜看来,官府毫无线索是有原因的,谁能想到那些尸体还真能借尸还魂呢。”
黑衣老者道:“你终于承认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尘凡道:“我说的是那些尸体,康先生并不在列。”
黑衣老者冷笑道:“那我倒想看看阁下的水清堂是否真有神仙妙手能够救康先生一命。”
尘凡道:“生老病死,人皆有之,但医者行医,求的是问心无愧,即使是必死之人,也总归要试一试。”
黑衣老者眼里闪过一丝赞赏,随即消逝:“那我问你,你们医者的指责,在于缓解病人的痛苦,是也不是?
尘凡道:“那是当然。”
黑衣老者道:“那我再问你,对于你们医者来说,死,指的是身死,还是心死?”
尘凡道:“那当然是身死。”
黑衣老者道:“可若一个人早已心死,却还活着,算不算得上一种痛苦?”
尘凡道:“那或许是的。”
黑衣老者道:“你们医者的职责是缓解他人痛苦,而你们救了一个人,却赠与他痛苦,这是不是违背了你们的原则?”
尘凡一愣:“这个……”
黑衣老者道:“若是有将死之人,虽然身死,却可以救心,你救是不救?”
尘凡闻言陷入了沉思,就在此时,远处天空蓦然升起一束花火,城里的人们传来欢呼声惊喜声,几声哨子声也在不远处响起。
尘凡忍不住也抬起头,斑斓的花火照亮了整个夜空,尘凡此刻无心欣赏,只觉得这花火显得突兀刺眼。
哨声越来越近,尘凡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矗立的康先生,又看向正襟危坐的黑衣老者。
黑衣老者微微一笑:“少侠,救人还是救心,还望三思啊。”
尘凡忽然发觉黑衣老者的笑容非常的诡异,只觉得背后冒起一阵凉意,等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哨声在尘凡背后响起,一把匕首就这么凭空出现,架在尘凡的脖子上,随后一只手点在后背,啪啪几下拍在尘凡几处穴道上。与此同时,展鸿鹄和方圆也已受制。
不远处,三个黑衣人影逐渐显形,来得悄声无息。
黑衣老者笑道:“来得这么慢?”
黑暗中,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回应道:“能来就不错了,没想到小城藏龙卧虎,几队人马差点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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