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太平正在同符巧心说话,忽然见步盈芳死命瞪着自己。她是一州总捕,查问过的人成千上万,如何不知什么样的眼神里有什么样的意思——方才胡扬生只不过瞅了符巧心一眼,就被她瞧出了端倪——她此时既然猜出这位步姑娘心中所想,不禁也反过来看向步盈芳,笑着说道:“看来我这刘兄弟当真是身犯桃花,不但有个对他念念不忘的师妹,甚至连传闻中令‘英雄豪杰竞折腰’的‘青梅君’都对他倾心不已,倒真是教人佩服。”
万梅庄的武功连回雁门都没有记载,云太平自然也和马跃天一般,先前并没看出步盈芳的来路,故一开始只是称其为“这位姑娘”。但此时众人走了半日,步盈芳也已报上了姓名,云太平虽不认得步盈芳,但对其江湖之事知道的便比其他人要多得多了,此时竟将这个极少有人听说过的名号给说了出来。
但云太平自己也不知道另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她不知道步盈芳这番“倾心”是瞒着众人、更是瞒着符巧心的。她这样正大光明的将此事说破,她自己是撇清关系了,步盈芳刻意瞒了这么久的工夫,可就全然白费了。
于是符巧心忽然便狠狠的一把推开“红枣”,直勾勾的瞪着步盈芳,步盈芳却像想什么事的想出了神一般,既没有回望符巧心,也没有刻意避开符巧心的眼神。
云太平这才知道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事。
她看了看符巧心、又看了看步盈芳,不禁长叹了一声。她虽然很能看穿旁人隐瞒的心思。但小女儿的心思变化,她就一点都不懂了。
她虽也是个女人,但待她家中出事之后,就再也没把自己当做过女人,自是从没动过这般感情。旁人之事,她猜出大概虽然不难,但这种细腻变化,又如何能靠猜来猜得详细透彻?
更何况事已至此,也不是她这等外人置喙还能解决的了的。
于是此事虽是云太平无心给惹出来的,她却只有牵起那委屈的直叫唤的“红枣”,双拳一抱、陪笑道:“两位妹妹慢慢聊,做姐姐的却要先走一步了。”
符步二人自是压根没听到云太平在说什么,云太平却也当她们听到了似的,又向其余众人抱拳示意,然后便立即跨上”红枣”,绝尘而去。
符巧心依旧死死瞪着步盈芳,步盈芳依旧不知想着什么想得出了神,其余众人看着这本来十分正经的云总捕,竟在惹出这样的事端后“先行告退”,都在那错愕不已。
于是众人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有的沔阳县的百姓本待从他们身旁走过,看着他们这番模样,还道是什么恶人集会,都不禁立即避了开来。
又过了半晌,终于听到单三的声音说道:“枣红马名叫‘红枣’,那弟弟该叫什么?还是‘弟弟’?”
单七也点了点头,说道:“是的,哥哥也还是‘哥哥’。”
只见他二人相互说了句废话之后,忽然同时转身指向胡扬生,异口同声的说道:“‘贼淫’!”
胡扬生本就还未缓过劲来,他虽知道单家兄弟插科打诨是想缓解下众人的尴尬,但这“笑话”的内容,却更教他哭笑不得。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就是单家兄弟这个令人更加尴尬的“笑话”,却教步盈芳回过神来。
只见步盈芳用了一句谁也没能听懂的话骂道:“你俩也成了‘挥符胡飞’吗?”
……
客店房中,步盈芳一个人喝着闷酒。
她发现自己好像总不适合同其他女人走得太过亲近,越是亲密的女人,和她之间好像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
她的亲姐姐步漫芳就不必说了,表姐梅兰竹也是如此。甚至就连这本来一见如故的“符姐姐”都变得这样尴尬起来。真教她不知道该说自己什么好。
她瞒着符巧心本是好意,但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的谎言,被拆穿后都只会令事情变得更加糟糕。
她明明知道这个道理,却还是对符巧心说了谎。
所以这也是她应得的报应。
好在符巧心在瞪了她半天后,忽然幽幽叹了一句:“反正师兄也从未在乎过我,我还去管别人在不在乎他干嘛呢?”然后便自顾自进到客店,自顾自的开了一间上房。
就算符巧心已不会再和她同前些日子那般亲密无间,至少二人之间的关系不会变得更糟糕了。
她们至少还是可以一起去那慎阳打探那‘薛战’的生前之事的。
但她与表姐梅兰竹就不一样了。
她方才之所以发呆走神,并不是因为云太平拆穿了她的心事,而是云太平提到了那“青梅君”的名号。
她方才之所以会对单家兄弟的“插科打诨”起反应,也并不只是因为单家兄弟像“枣红”与“红枣”般,故意把“淫贼”颠倒过来说成“贼淫”。
正如先前她与表姐说的“‘飞’、‘辉’不辨、‘符’、‘狐’不分”那般,那些官话不准的建安百姓也经常成把“人”字说得像个“淫”字,那么“贼淫”一词,则正像是那些百姓口中的“贼人”。
于是她当然便从这“贼淫”一词想到那“飞狐符辉”,同时也想起了她与表姐梅兰竹分道扬镳的那一天。
“青梅君”这个名号,是她与她表姐读了那罗本的《三国志通俗演义》,学着曹刘二人“青梅煮酒论英雄”,自己给自己取的。步盈芳虽是表妹,终究是“寄人篱下”,自是她来当“步使君”,而表姐梅兰竹,则便是“梅公”了。
步盈芳之所以现在要喝青梅酒,虽有“借酒浇愁”的意思,也是在回忆她与表姐二人当年的不知天高地厚。
“天下英雄,唯表妹与竹耳。”步盈芳既取号“青梅君”,梅兰竹当然也取号“青梅公”。而这个所谓“英雄豪杰竞折腰”的“青梅君”,其实自己的名号才是“英雄豪杰”的意思。
这名号虽是她表姐妹自己取的,但二人所行之事,也当得起那“英雄豪杰”之名,自是得到了旁人的认可——更何况这“青梅”一物虽和万梅庄之梅并不相同,但毕竟有个“梅”字在,也确实适合万梅庄的弟子——只是梅兰竹长居庄中,步盈芳又远赴雨真,于是江湖中知道她二人这名号的人也并不多。
更何况“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因此步漫芳“凌寒仙子”的名头,都还要比其姐妹的“青梅公”、“青梅君”要响亮些。久而久之,就连步盈芳自己都差点忘记自己曾取过一个这样的名头了。
但步盈芳今日听云太平提起,不禁心中一凛。
原来这“青梅公”、“青梅君”虽是好名头。但其原指的曹公、刘使君二人,却是其心各异,尔虞我诈的两个对头,后来曹公不慎“放龙入海,纵虎归山”,终成天下三分之势。
当时梅兰竹、步盈芳二人取这名号只是单指“论英雄”一事,并未考虑这些后话。但步盈芳此时再回想二人之间的变化,竟真越来越有“曹刘”间的模样,而这也不禁让她感叹:“天意!”
但她感叹完这句,忽然觉得酒气上涌。
青梅酒虽淡,如果一个人连干了三十碗,也多半是受不了的。
所以步盈芳这“英雄”没论成,反倒喝成了个“武松”。
所以当她为了吹吹冷风而走出房间,那些见她醉态可掬,想要趁机轻薄于她的“老虎”,下场可想而知。
……
惊蛰已过、春分将至,塞北的飞雪早就融于大川,但吴郡荆溪仍是白茫茫一片。
万梅庄的梅花虽称“雪梅”,但其轮放的时长可比真正的冬雪长多了。因为万梅庄的梅树实在太多,各树花期一错,便能从初年深秋、开到来年初夏。
因此万梅庄少庄主梅兰竹在打发了今日的“客人”之后,又开始命庄中匠人赶制那《万梅送雪图》起来。
还有几日便是二月初二“龙抬头”了,而那天恰好便是游龙帮帮主龙在渊的寿辰。这《万梅送雪图》,正是梅兰竹第一次以自己之名,为龙帮主送的寿礼。
这《万梅送雪图》可不是一般的绣图,正是以万梅庄绿萼白梅真正的枝、花、叶为凭,做出来的一副“花绣”。
倘若有人说:“万梅庄的绿萼白梅都称‘万’了,这‘枝、花、叶’有什么稀罕的?”那他可就大错特错了。要说这“枝、花、叶”万梅庄确是取之不尽,但这能保得“花绣”万年不枯的“长青粉”,却是价值千金的物事。梅兰竹如此大手笔为龙帮主献礼,自是有不愿输给自己父亲的意思,但更重要的是,这是她费了许多力气才打听到的龙帮主的喜好。
龙在渊是一个商人,本就重“实际”而轻“形式”,说来倒同她万梅庄武功有“异曲同工之妙”,她能从中打听出其有这么一个嗜好,实已教她费尽周章。
梅兰竹那日从建安赶回来,立即便命匠人赶制这《万梅送雪图》,如今已过得将近一个月,眼看今日之内便可全部完成。饶是梅兰竹已颇有庄主之风,也不禁长长吁了口气。
这副《万梅送雪图》,实是耗去了她太多的精力。
梅兰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表妹步盈芳,比起什么“长江第一大帮帮主”,她当然更想同自己从小便一起长大的表妹能够站在自己这边。
但遗憾的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梅兰竹又想起了自己的另一个表妹步漫芳,这个表妹武功高强,倘若能站在自己这边,更是旁人所不及。
但遗憾的是,这个表妹好像什么“道”都没有,除了她自己和她的亲妹妹步盈芳,好像没有其它什么人、什么事能惹得她半点关心。
可真正教梅兰竹一直想着的,还是那她从未见上一面的符辉。比起她的大小表妹,她现在更需要的是这符辉,无轮是“想要胜过天下男人”的她,还是“想要成为一个女人”的她都需要。
但遗憾的是,她在忙着各种事务的同时,一直在想方设法打探这个符辉的消息,却一无所获。她简直觉得这符辉才该是“游龙帮帮主”才对,因为他才是如此的“神龙见首不见尾”。
她有时会忽然去想,妙法禅师告诉她要“静候因缘”。那是否是因她偏偏不肯“静”候,所以反倒是求之不得?
但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如果她肯“静”候的话,那她就不是梅兰竹了。
她有时又会去想,这符辉当时是为帮她万梅庄除灭贼子才出现的,倘若近来荆溪又再遭到贼子,不知这符辉是否会再度现身?
但她当然也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甚至和那陈拢“为了售药行医而希望乡亲多得病”没什么区别,所以她也对自己这想法十分汗颜。
她有时甚至不禁去想,也许她真该按小表妹说的,找个人来对她自己“痛下杀手”,说不定这符辉便真会“出手相救”。
但这想法虽不知是对是错,无论如何,她总不可能冒险一试。倘若这符辉并不“出手相救”,甚至根本没有在她万梅庄附近,那她岂非要成千古笑料了。
所以梅兰竹想法虽多,却依然毫无进展。
更何况梅兰竹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一个错误的想法。
这个“错误的想法”同她想最多的符辉无关,而是错在她始终只有一种认识的大表妹步漫芳上。
她一直认为“不会关心自己或自己亲妹妹以外任何人”的步漫芳,竟带着一个男人,回到了万梅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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