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极少一部分的亲近之人外,江湖中人谁知道步家姐妹的功夫高下?他们只知道“步盈芳忧国忧民,步漫芳自私自利”,那谁又会认为这些侠义之事是步漫芳做的?

就连步漫芳自己也不这么认为,所以步漫芳也说这些事是自己妹妹做的。

步盈芳如今虽已明白姐姐的用心,当时却难免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

她本来觉得自己只有“行善”这点胜过了姐姐,没想到姐姐一出手,所行之“善”立即便高出了自己数倍,却还要强在在自己头上。

但她纵然对旁人说道:“这些事其实是我姐姐步漫芳做的!”旁人当然也不会相信,还道她是个关心姐姐的好妹妹。

所以她只好寻到了步漫芳,又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就差没有“断绝关系”了。

其实这才是步盈芳讨厌自己姐姐的真正原因,但当时旁人既然不信,她也懒得再说,只推说自己和旁人一般,是看不惯姐姐那副“自顾自”的模样。结果她这么说着说着,不知什么时候,连她自己都相信了。

后来步盈芳依命去了雨真,回来后又立即来了益州,与姐姐已将近一年没见了。

步盈芳此番经过和马跃天的生死相搏,不但想起这“真正原因”,更是终于明白姐姐的一片苦心。步漫芳当然是想教她把功夫再练得精妙些再去闯荡江湖不迟。但她既然不肯听劝,担心妹妹的步漫芳这才把她难以应付那些的“大恶”亲手除去,以免她反遭危险。

至于她姐姐将这些事归功于她,也是顾忌她的颜面,免得江湖中有些好事之徒会拿此做文章,说什么“‘认真的步盈芳’也完全不如‘随性的步漫芳’”。岂料当时的步盈芳非但不领这个情,差点还同姐姐“恩断义绝”。

这当然便是令步漫芳再不愿过问江湖事的“正打歪着”了,步盈芳虽不知自己姐姐用了这么一个词来形容这事,此时也不禁对姐姐颇为抱歉。

她这几日用心琢磨了自己同马跃天生死相搏时使出的“梅”字诀,隐然已有融会贯通之意。

所以她决定,等自己回到扬州之后,不但要诚心向姐姐道歉,更要同姐姐正面较量一番,向那个关心自己甚于“关心天下”的姐姐好生展示下自己的进境。

……

雁门郡边,众营已空,句注塞前,大军列阵。

只待中军大将李通达一声令下,这燕唐国的中军,便会在十五年后,再度穿过雁门十八隘,攻入雨真境内。

“李将军十余年来重回故地,心情如何?”中营之外,马跃天骑在他那匹御赐宝马“天阵”之上笑着说道。他凭借这“天阵”的脚力,终于抢在东、南二军全部就位前赶到雁门郡。他本想先和家师说知这十余日里发生的事情,但此时诸将俱在,他连“恩师”一词尚不好叫,如何能说那机密之事?

更何况兵贵神速,他大军既已调动至此,时间拖得越久,自然越是令雨真有所防备。好在李通达已以他之名向远在冀州的东、南二军下过号令,只等午时一到,便一同攻入幽州。

所以他也只是好奇的问了问家师现下的心情,待这一战结束之后再与家师好好讨教这十来日之事。

那李通达听少爷发问,嘴角一扬,说道:“小将十余年前一般模样、十余年后又是一般模样。果然正如我释家所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马跃天也点头说道:“佛有云:‘十二缘起,甚深甚深,难见难了,难可通达。’李将军与那雨真完颜氏之缘,想必仍有许多未解之处。”他顿了顿,又笑着说道:“但李将军既名‘通达’,已见已了,也未可知?”

李通达见说,苦笑说道:“大帅又拿这‘通达’之名同小将开玩笑。小将已说过多次,这取名之人想必绝不知晓禅性,又或是个不可一世之辈,否则谁又敢妄言‘通达’?”他也顿了顿,也笑着说道:“但大帅所说确也不错,既是‘缘深难见’,我与这‘通达’之名,焉知不是另有因缘?”

只见他二人看似闲聊,又引佛经,把那身旁的中军诸将听得一楞一楞的,其中一半已是二人心腹的倒还罢了,另一半则除了知道这位大帅出身少林外、其余就里一概不知。这些人此时听得头晕脑涨,却仍是尽力想理解其中的“零星禅机”,生怕待会大帅会问到自己,自己却一无所知。

好在这位马大帅并没有问他们什么问题。报告午时的鼓声已响了起来。李通达挥起令旗,大喊一声:“上!”只见一队传十队、十队传百队,到最后数十万雄兵一齐呐喊,向着雁门关隘及雨真地界杀将过去。

于是这两国间十数年的太平,只因燕唐天子想要建功立业,顷刻便毁于一旦。后人有诗叹道:

大动三军缘为何?洛阳燕子扩新窝。

金戈百万长挥舞,铁马十千齐啸歌。

自古雄兵多白骨,从来孀妇少青罗。

如今一令乘风起,谁记前盟血泪河?

却说众兵将一拥而上,自是没人再注意那位给他们下命令的大将军李通达。只有马跃天一个人不用看便知道,家师的脸上,必然是一种极难形容的复杂表情。

……

日过晌午,七杀寨今日的操演终于结束了。只见那方勤正走回来,步盈芳便迎上去抱拳道:“方寨主辛苦了。”

那方勤立即还礼道:“步姑娘客气了。我定军山虽距江南甚远,却也多受梅盟主、龙帮主两位前辈照顾,更何况步姑娘一行救下程兄,我等虽被江湖同仁称之为‘贼’,却也有恩必报,步姑娘一行来此,只管当作自己的家就行。”

步盈芳却摇了摇头,长叹道:“我等这一路本也多受程寨主照顾、我自己更是得言寨主舍命相救。又是何恩之有?”但她顿了顿,忽然又点头说道:“但方寨主既然提到家师,我也就直说了。我等一行去寻言寨主、程寨主,正是为打探牛老丞相遇害一事而来。没料到却惹得言寨主不幸身故。我等已从程寨主处得知不少情形,只是想问问方寨主有无其他消息?”

那方勤昨夜已从程明处得知消息,步盈芳纵不来找他,他也要去找步盈芳。此时听步盈芳来问,便叹气道:“言兄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本该避嫌,但步姑娘既相问,我也就说了。”

原来那方勤本是南阳郡最大的米商、岂知当年那南阳太守同其亲戚官商勾结,想要霸占米市,当然便使尽一切伎俩陷害于他们这些良商善贾。当时言骏、或说是言千里虽救下了方勤,自己反倒中了奸计,终为牛贤季所救。言千里上了伏牛山,方勤老家却在汉中,这才带着那些走投无路的伙计回来占了定军山。

步盈芳等数日前已听程明告之其大哥言骏“曾为牛老丞相相救”一事,但言骏自“占山为王”后,极少同弟兄讲他在朝为官之事,所以这方勤知道的这些事,反倒比程明还多些。

要知梅弄玉既和龙在渊一般,本就对言骏、方勤这等“义贼”另眼相看,步盈芳打一开始便只有五成怀疑言骏、待言骏舍身相救于她,这五成就剩不到一成了。此时又听方勤说了言千里为官时与牛老丞相如出一辙,如何还会有半点怀疑?

所以步盈芳便立即又将第二个问题问了出来:“那方寨主可知到底是谁会嫁祸言寨主?”

那方勤却摇了摇头,说道:“昨夜我听程兄告之此事,心下也颇为奇怪。要说牛老丞相虽清贫,既有许多御赐宝贝,那么惹得那些不守我绿林规矩的败类眼红,那也理所当然。但那些假扮言兄人马的‘狗贼’竟只害死牛老丞相就逃了,自是不可能是图财害命,那么确实如步姑娘所说的‘嫁祸’一词,此事只会有两种可能:如果‘狗贼’的目的不是想陷害言兄,那么就是想害死牛老丞相、顺便让言兄做个替罪羔羊了。“方勤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牛老丞相本就是贪官污吏的眼中钉、肉中刺,言兄也常告诉我们弟兄‘非贪官奸商不杀’。我想凶手不是贪官、奸商,就是贪官奸商的亲戚。只是到底是谁,我也不好说。”

步盈芳听得方勤说,止不住叹了口气。她倒不是因为方勤不好说是谁叹气的,这本也在她意料之中。只是方勤的这个“不好说”,言下显然有“因为贪官、奸商太多了所以不好说”的意思,步盈芳想起陈拢,进而又想起表姐梅兰竹,这才不禁长叹一声。

那方勤见步盈芳叹气,也不禁叹了口气,为自己好像没能帮上什么忙感到抱歉。但他忽然又想起一事,拍手说道:“对了,有个人说不定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

“七杀寨”内堂,步盈芳一行人都聚在了这里,方才虽然是步盈芳单独找方勤询问此事,但此时方勤忽然想起一个“好像知道什么”的人,自然把众人都叫了过来。

那个“好像知道什么”的人叫吴大刚,方勤告诉大家,这位吴大刚便是薛战的同乡。

然后众人就直楞楞的瞪着着吴大刚,忽然七嘴八舌的问道:“那薛战本来是做什么的?”“那薛战是个什么样的人?”“那薛战是几时离乡的?”“那薛战为什么落草了?”

原来前几日程明和符巧心相互通消息,二人这才知道薛战所传消息各自有假。那么激怒何斌、害死雷动一事固然再无疑问,出卖言程二人的也必是这位“薛战”了。

只是薛战为什么这么做,众人当然也猜不出来。此时听方勤说这吴大刚是薛战的同乡,立即便像审犯人般的问起吴大刚来。大家均想,如果能知道薛战早年间是个什么样的人,说不定就能推断出薛战意图、甚至推断出杀害牛老丞相的人是谁了。

那吴大刚也被问得楞了,过得半晌,待众人声音稍停,终于回过神来说道:“小的离乡的时候,那薛斌还不到十岁。只是他长得十分像他爹,所以前年东家让小的去给言大人送礼的时候,俺就把他认出来了。但各位爷问的,小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在场的人几乎同时叹了口气、但又立刻都笑了起来。这吴大刚并不知薛战近况,自是令他们十分失望,但众人见这吴大刚已落草为寇多年,却仍是那副米店伙计的模样,把方勤称作“东家”、把言骏称作“大人”、把众人称作“爷”,又都不禁觉得好笑。尤其是那“东家让小的去给言大人送礼”一句,听着颇有一丝“奸商贿赂贪官”的味道,虽与言骏生平实是格格不入,但仔细寻思,却又言之成理,除了程明、方勤均在苦笑之外,步盈芳、符巧心皆是忍俊不禁,胡扬生和单家兄弟更是放声大笑起来。

那方勤待众人笑罢,仍是苦笑说道:“我这大刚兄弟人虽好,就是浑了点,倒让各位见笑了。”说罢又鞠了一躬,正色道:“各位如不嫌弃,便恳请各位带我这大刚兄弟回趟老家如何?一来让他回去见见乡人,二来也可以打探那薛战、或说是‘薛斌’的消息。”

步盈芳又微微一笑,说道:“方寨主谦虚了,此事本就对我们有极大的好处,是我们该拜托大刚兄弟才是。”说罢又回头看了看单家兄弟,说道:“浑人没什么不好的,我这两个小兄弟若不是跟了我已将近一个月,也是两个绝对不输这位‘大刚兄弟’的浑人。”

只见那单三拍了拍吴大刚的左肩,说道:“大刚兄弟,从今日起,你就和咱兄弟是兄弟了”那吴大刚点了点头。

那单七也拍了拍吴大刚的右肩,也说道:“对了,那你就号‘见贼就除’吧!”那吴大刚本待接着点头,听完单七之言,却愣在了那里。他虽然浑,当然也听得懂这句话的意思,立即吓得目瞪口呆。

步盈芳摇了摇头,叹气说道:“是我错了,显然你俩比大刚兄弟还要‘浑’得多。”

……

上京会宁,紫宫正殿,雨真皇帝虽早已退朝,却仍十分焦急的听着左右丞相的禀告战事状况,一面听还一面说道:“不可能啊,那牛贤季答应过朕,绝对不会再和我雨真开战,朕当年才和他们议和的啊!他是中原上国的百官之首,又是连我雨真都知道的‘天下名相’,怎么会欺骗于朕?”

只见那左丞相叹了口气,说道:“牛贤季是没欺骗陛下,但他已被南朝皇帝罢了官,然后又遭贼子给害死了。他答应过陛下的事,如何还能做的了数?”

只见那右丞相也叹了口气,说道:“臣早便同陛下讲过,那南朝燕唐自诩中原上国,向来未将我四国看在眼里。南朝皇帝背信弃义,那也是迟早的事。但陛下总说什么与南朝交好,有利无弊,就是南朝的三军都开到边界来了,陛下还是不肯调大军相迎。如今不到五日便连失二路一十六州府。还望陛下莫再考虑什么当年之事,若再不调大军相迎,南朝的军队马上便要打到上京来了。”

原来雨真与燕唐国的地方建制颇有不同,燕唐地方分“州、郡、县”三级,其中以州最大,雨真却分“路、州府、县”三级,“州”或“府”只是为“路”所辖的次等地方。再加上燕唐既称中原大国,疆土自是远较雨真辽阔,就是雨真之“路”,也远不能同燕唐之“州”相较,于是这五日打下的雨真“一十六州府”,其实还不到燕唐人所谓“幽州”的一半大小。至于这个所谓的“幽州”到底是什么,那便是燕唐先帝十五年前用打下的雨真土地所设,却还不到几个月便被雨真又给夺回去的“州”罢了。

那雨真皇帝听得又是一惊,叫道:“什么?你说燕唐的三军都打过来了?那都厥呢?胡桑呢?燕唐都不用管他们了吗?”

那左丞相又叹了口气,说道:“南朝抵御胡桑之法,老臣暂是不知。但都厥十余年前相救我朝,本来已占了上风,陛下却擅与南朝议和,使得都厥反为南朝所败。如今又如何肯再来相救?”

那皇帝拍了拍龙案,骂道:“唇亡齿寒。就算朕曾经对不起他们。但我雨真若果真被燕唐灭了,下一个轮到的还不是他们?他们就真能置之不理?”

那左丞相摇了摇头,说道:“陛下说的虽也在理,但南朝调兵时老臣便遣使去了都厥、攻入我朝后又再派了一个,但别说得到都厥皇帝的答复了,连人都见不着便被轰出宫来。还被威胁说:‘再来,让你回都回不去!’故都厥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老臣实在是无从得知。”

那皇帝又指着右丞相怒骂道:“好吧、好吧!你教朕调大军相迎,昔年若非都厥相救,单燕唐中军一军就占了我雨真军上风,如今三军齐至,都厥又弃我雨真于不顾,你教朕调什么大军相迎?”

那右丞相却不紧不慢的说道:“昔年南朝中军初时占了我雨真上风,只不过是当时的太子完颜德先前并未亲征的缘故,后太子与都厥两面夹攻,不到十日便将我朝失之地尽数收回……”

那皇帝却不等右丞相说完,一脸不悦的打断道:“完颜德那厮又如何?完颜德那厮又如何!还不是追敌轻进、中伏身亡?再说,就算他曾是我雨真的头号名将,难道你还能把他从地下请回来不成?”

那右丞相被斥,却一点也不着恼,他知圣上正是因其文武双全的皇兄为国捐躯,这才得以继承帝位。其自幼便时常被拿来与其皇兄相较,却无半点能胜过其皇兄之处,自是不愿旁人再提其皇兄的名字。

但此时国家危难,又如何还能计较这些古人旧事?于是那右丞相依旧不紧不慢的说道:“完颜太子虽故,但他那套‘天罡八卦阵’却留了下来。此阵极其精妙,虽将武侯八阵所需的六十四队人马减为三十六队,威力却更有胜之。此番南朝中军自雁门攻我西京西侧,南军自中山、常山攻我西京南侧,西京守军未曾准备,皆尽失利。唯南朝东军四十余万人自渤海、河间攻我中都,那中都守将唐括明却正是昔年完颜太子的弟子。唐括将军凭这‘天罡八卦阵’,单以不满十五万的兵马便将多得数倍的南朝东军给阻在了中都边上。”只见那右丞相顿了一顿,又朗声说道:“西京此时已失一十五州府,死伤不计其数,却没能杀得了几个南人,而中都仅失涿州一州、伤亡不过千人,反杀得南兵数万。倘我雨真各军都能精习这‘天罡八卦阵’,何愁南朝不退?”

那雨真皇帝虽依旧是一副龙颜不悦的模样,却也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他当然也不想当那“亡国之君”,还是准了两位丞相所奏,那两位丞相即便起身告退,下去命人操演、布置大军去了。

那雨真皇帝却兀自在龙椅上发呆,忽然又想起一事,喃喃自语的说道:“这‘天罡八卦阵’既是变前人阵法而成,便非那完颜德所创,那么提这阵法就行了,又何必再提他的名字?”说罢又“哼”了一声,冷笑说道:“两个老东西,你们是再想那完颜德也好、不想也罢,反正他是回不来了、从十五年前就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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