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淳杰忽然便出名了。
在他下山之前,他师父符云雁便断定:“用不了多久,江湖中又该有个名号要响亮起来了。”
只是即使是符云雁,也没想到弟子能出名的如此之迅速。
毕竟刘淳杰武功再高,要闯出名头,也须得先做上几件轰动江湖的大事才行。但他既本有要事在身,又哪有工夫去寻什么其它大事来做。
但“大事”也并不是非要主动去寻来做的,对有的人来说,大事也可能反过来寻上他。
而刘淳杰当然就是这种人。因为他在江湖中出名之前,先就在黑道上出名了。
正所谓“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一个身怀巨资的少年到扬州来,如何能不引起贼子的眼红?
因此刘淳杰自那日除尽云梦水贼之后,又遇上了汉口水贼、蔪春水贼、浔阳水贼、甚至连庐山的山贼都赶来长江边“凑热闹”。
当然,还有他本就要去寻的彭蠡水贼,送上门来,倒也省了他找寻的工夫。
然后这些贼子便几乎全死光了。
彭蠡泽的水贼当然连言骏的名头都没听说过,他们不过是一群只知道杀人劫财的败类,怎么可能会对“绿林同道”有什么了解。所以没等刘淳杰问上两句,便和其它贼子没什么分别的冲上来送死了。
言骏本想借官兵之手除掉这些绿林败类,虽然错骗到了刘淳杰头上,不过若单就此事而言,结果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于是刘淳杰只凭孤身一人,短短数日便几乎把江夏、庐江、豫章三郡,长江边的败类贼子灭了个干净。甚至比他义姐云太平入六扇门这近十年来孤身除掉的贼子还要多。云太平武功虽并不输于刘淳杰,但贼子躲她都来不及,哪有刘淳杰“守株待兔”这等方便。
于是刘淳杰还没用到义姐赠他的玉牌,反倒是十分卖力的完成他身为“总捕副手”的职务。以至于云太平后来得知此事,都不禁苦笑的跟“红枣”解释道:“我不是为此才将玉牌送给他的呀!”
但无论原因为何,刘淳杰这数日来所做之事已足够轰动武林。
所以刘淳杰一进到枞阳如意楼的赌场内室“千金堂”里,如意楼的老板、游龙帮“金龙”罗进立即便将他认了出来。
刘淳杰是一个人到枞阳来的,他除去彭蠡泽水贼之后,便在彭泽县下了船,又赏给田家兄弟和水手们一些银子,便又独自上路了。毕竟贼势越来越大,他也实在无法保证这一船人的周全,田贵就已经在彭蠡泽水贼偷袭时中箭受伤。
但这田贵也怨不得别人,此事和他兄弟的炫耀本就脱不了干系。所以二人在拜别这位“暂时的少爷”之时,还对此颇为抱歉。
刘淳杰当然没责怪他们,反倒还多给了他们些银子来“压惊”。对寻常百姓来讲,这一路是够吓人的,但对他这等初出江湖的“少年英雄”而言,反倒方便了他惩奸除恶。
更何况他还因此出名了,出名到连他自己听着都觉得厌烦的程度。
“啊,难道这位便是近日来一人便横扫了长江十数水寨、衡山回雁门的传人刘淳杰刘少侠吗?正道是“英雄出少年”,少侠光临本帮产业,真教本帮蓬荜生光!”罗进看着刘淳杰走进“千金堂”,立即便笑容满面的走过来,抱拳说道。
“在下的名字可没有那么长,罗长老唤在下刘淳杰便是了。”刘淳杰虽还了一礼,却微微皱眉的说道。他本不是一个桀骜不逊的少年,按辈分讲,他应该在这“金龙”罗进面前自称“晚辈”才对。但他最不喜欢的便是这么啰嗦冗长的客套话,何况这罗进既然已客气如斯,那么他不必自谦也没关系了。
只见那罗进依旧笑呵呵的说道:“是、是,刘少侠武功高强,又腰缠万贯,此番光临如意楼,必当使刘少侠宾至如归。来人,快请刘少侠上座!”
原来这才是罗进如此客气的原因。
游龙帮被称为长江第一大帮,并非因为其帮中武功十分精妙,江湖中人都知道,龙老大论武功可能还算不上江湖中第一流的好手。但龙在渊说出来的话,在长江边上甚至可能比梅弄玉这个江南武林盟主还要有份量。
因为在很早的时候游龙帮便已几乎控制了扬州长江边上的所有产业,不光那些最大的酒家、客店、赌坊以及风月名楼全都是游龙帮的,便是寻常百姓自家开的小店想要立足,也得分游龙帮三分利。游龙帮就是长江百姓的衣食父母,如果有一天这龙在渊脑子突然出了毛病,叫人跳到江中去洗澡,这长江说不定都得堵起来。
与其说龙老大是个成功的帮主,倒不如说他是个成功的商人。
所以游龙帮武功最高的傅雄虽被尊为八龙之首,但这更懂生财之道的罗进,其实才是龙老大手下的第一号干将。枞阳虽在江北,也不是什么大县,却是正是各大客商从长江进入江南最富庶的丹阳郡及吴郡二郡的必经之处,所以作为游龙帮最重要产业之一的如意楼,当然便由这罗进坐镇。
游龙帮虽也爱财,但却自诩“取之有道”,更何况真要动刀动枪,他们也未必是刘淳杰的对手。所以这罗进虽也盯上了刘淳杰的钱财,当然也要用他游龙帮最擅长的法子给赚过来。
谁知刘淳杰根本就不吃他这一套。
“不必了,我并不是来赌钱的。”刘淳杰摇着头说道,“我只有一事想请教罗长老,请教完便离开。”
“刘少侠想问我何事?”那罗进疑惑的问道。他虽八面玲珑,早听说了刘淳杰近日之事。但刘淳杰为何出江湖,又为何来他扬州,他当然也是不知道的。
刘淳杰看了看四周,这“千金堂”既是如意楼赌场的内室,自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在这赌钱的都是大有身份、来头的人,便是有人注意到刘淳杰进来、又听到罗进方才说出刘淳杰的身份,却也没有人转过来看他们一眼。于是刘淳杰便直接从怀里摸出那块从神羊寨中找到的令牌,递到那罗进跟前,问道:“不知罗长老可识得此物?”
那罗进接过令牌,仔细翻看了一遍,奇道:“此物正是我帮龙帮主的令牌,却不知为何会到了刘少侠手里?”
刘淳杰心想此事也并非机密,便简单几句把他去伏牛山查探牛老丞相遇害一事,却在寨中发现了这令牌的事情告诉了罗进,然后又正色说道:“那言骏便不是杀害牛老丞相的凶手,也和老丞相遇害有莫大关系,贵帮若知道言骏的下落、或者其它消息,还请据实相告。”
那罗进听完,立即点头说道:“十余日前枞阳已贴出告示,说那言骏杀害了牛老丞相,我游龙帮便是胆子再大,也断不敢有何包庇。但这令牌为何在那言骏之处,我却不知道了。刘少侠何不先在我如意楼盘桓几日,我这就派人去宛陵请教龙帮主?”
刘淳杰没想到这罗进到了这时,却还是不忘其如意楼的生意。倘若罗进只是告诉刘淳杰龙在渊人在宛陵,刘淳杰必然立即告辞,前往宛陵寻找那龙在渊。但罗进如此之说,反教他不知是该答应还是拒绝。
可就在刘淳杰犹犹豫豫,不知该如何回答之时,忽然只听身后有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区区一个言骏之事,还要盘桓什么几日?这位刘兄要是赢了我,便由我来告诉刘兄那言骏的事情。”
刘淳杰吃了一惊,赶忙回过头,只见在这千金堂的另一头,一个一袭白衣的姑娘正朝着他看了过来。
然后他便更吃惊了。
不是因为这姑娘竟从那么远的地方注意到了他和罗进的对话,也不是因为这姑娘竟知道言骏的事情。
而是因为这位姑娘,竟就是那个差点被他一箭射中,便令他十分难忘的姑娘!
“原来她也来枞阳了,看来我们倒是有缘。”刘淳杰心下暗自说道。
于是刘淳杰稳了稳心神,走了过去,他可不想让这位姑娘见到自己的丑态。
“步姑娘、你……”罗进见那姑娘颇有要和自己“抢生意”的意思,语气中颇有些不满的意思。但罗进只说上这四个字,刘淳杰便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头,刘淳杰想同这姑娘说话已有许多天了,怎能让一个罗进给搅合了。
不过刘淳杰当然还是有些感激这罗进的,罗进的“如意楼”不但让他再次遇到了这位姑娘,其自己更在无意间告诉了刘淳杰这姑娘的姓氏,而这正是刘淳杰这些天来想知道的事情之一。
刘淳杰终于走到了那姑娘的面前,抱拳说道:“步姑娘既知道那言骏之事,还望姑娘告之在下,在下感激不尽。”
只见那步姑娘却呵呵一笑,说道:“刘兄方才没听见我说的吗?你要想知道那言骏之事,就得在这赌桌上胜了我才行。”只见她顿了顿,又接着笑道:“但刘兄要是输了,我便要教你做一件事,你可不许不答应。”
“啊?”刘淳杰又吃了一惊,终于还是让这位步姑娘见着了他自以为的“丑态”。
刘淳杰本是个十分擅于隐藏惊讶情绪的人,他初识义姐云太平时,云太平都令他毫无察觉的到他身后了,他虽惊讶不已,也没有“啊”出声来。但此时他却终于忍不住发出了这个他这辈子也没发出过几次的惊讶声,因为他忽然发现,这位令他这几日不禁思前想后的步姑娘,性子却和他所想的有些不大一样。
但刘淳杰其实也知道,自己当时只是默默的看了这位步姑娘几眼,又如何能明白对方的性子了?所以事实上并不是“步姑娘的性子和他想的不大一样”,而是“他想错了步姑娘的性子”才对。
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只是他这几日把这步姑娘给想得太多太生动了,所以此时才不禁惊讶的叫出声来。
另外还有一件并不令他惊讶,却令他有些难过,但又不禁松了一口气的事情是,这位步姑娘果然压根没记住他的模样,说的也都是初次见面的话语。这虽然少了几分尴尬,却也不禁令他颇为沮丧。
但无论如何,他总不能现在便跟这位步姑娘说:“我就是那日差点把箭射到你身上的人!”那样非但会更增尴尬,指不定还会让人怀疑他是个偷偷跟着这位美若天仙的步姑娘、随时准备行不轨之事的淫贼。
那位步姑娘却不知刘淳杰心中所想,见他“啊”了一声便没再说话,还道他是对这“赌注”有所不满,摇头说道:“是了,刘兄赢了就只能问一件事情,我赢了却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样当然不公平。这样吧,若是刘兄赢了,也教我做什么便做什么。你要问那言骏之事当然可以,要我做别的事也没有问题。”
要知道,通常从她这么美丽的姑娘口中说出“教我做什么便做什么”这样一句话,总不禁让人觉得有一种挑逗的味道在里面。但刘淳杰却只听出了挑衅的意思,这位步姑娘只不过是十分自信的认为自己一定不会输,才会说出这般话来。
刘淳杰虽不是十分争强好胜之人,但人家姑娘都说出这等话来了,他又如何还能退缩。他当然也不想让这位步姑娘觉得自己是个懦弱无能之辈,终于点头说道:“好吧,那步姑娘想和在下赌什么?”
那步姑娘却反而摇了摇头,说道:“我提的赌注,自当是由刘兄来提赌法,否则什么都由我来决定,岂非也是不公平?”
刘淳杰微微一笑,说道:“是不公平。步姑娘这般天造地设的美人儿,却和在下这等粗俗汉子相提并论,在下实已占了许多便宜,再由在下来定赌法,那就太不公平了。”
只见那步姑娘微微一笑,面露赞许之色。她走到一旁的空桌子边,从桌上拈起一张象牙牌,微笑着说道:“好吧,那我们就来赌这牌九吧。”
刘淳杰又稍稍吃了一惊。他见这位步姑娘赌注提得如此惊人,只道赌法也必然十分与众不同,却没想到竟只是寻常的牌九。更何况他虽从未赌过钱,却也知道这牌九不过是全靠运气,比较大小,便是连规矩都不懂的人,也未必赢不了几十年的老赌棍。既是比较运气,那么这位步姑娘为何还能如此自信?
那姑娘此次倒是猜中了刘淳杰的心思,说道:“虽说是赌牌九,但我想赌的却有所不同。否则只是看运气好坏,当然也说不上什么本事。”
这话当然也正是刘淳杰想要说的,既然这位步姑娘先说了出来,他自然也立即点了点头,然后便问道:“原来如此。那便请姑娘指教,我们要赌什么样的牌九。”
只见那步姑娘缓缓说道:“我们今时赌的这牌九,本来只是叫做‘小牌九’,还有一种名为‘大牌九’的赌法,不知刘兄是否听过?”
刘淳杰点了点头,他虽未曾赌过钱,但这“赌”之一物也和“酒”相同,正是江湖中人不可不通晓之事,符云雁自也教过他各种赌博的方法。
这“大牌九”的赌法与牌九基本相同,只是每人一次发得四张牌,分大小两副分别与庄家对牌,不但麻烦,且经常一胜一负作和,所以便逐渐没人再用。但这大牌九既要将四张牌配成两副,确非只是单纯的比较运气,于是刘淳杰便问道:“那我们就赌大牌九?”
那姑娘还是摇了摇头,说道:“大牌九的配牌规矩虽好,但须得大对大,小对小,还是不够意思。何况两副牌确实容易作和,我们便一次发得六张牌,以三副对牌,次序自定,二副大者为胜。”
刘淳杰听得只觉有趣,抚掌笑道:“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原来他听那步姑娘所说,正想起司马公《史记》所录孙膑教田忌与齐王赛马一事。田忌三等马均稍逊齐王,却因次序变化,胜了齐王。
那姑娘见说,面上再露赞许之色,说道:“不错,这种赌法,不但配牌需思索,次序也需思索,你我二人轮流坐庄,庄家先行落牌,先胜十手者为胜。”
刘淳杰本就不愿在这位步姑娘面前示弱,此时既已觉得如此赌法甚为有趣,更是绝无反对可能,立刻便抱拳说道:“在下刘淳杰,便依此法同步姑娘赌了。”
只见那姑娘又微微一笑,也还礼道:“小女子步漫芳,还请刘兄多多指教。”
……
商县市集,步盈芳虽在四处打听言骏消息,却仍不禁回想着那日在船上见到的少年。
虽然她当时只顾去看那少年一双眼睛、一张脸、一副身子以及一整个人,但事后细想,自也想起了那少年的箭法、轻功、以及他射杀贼子时的那个眼神。
她也终于想起了,当时的她就是被少年的那个眼神吸引的。那个显然是有些不忍,却又还是坚决把箭射出的那个眼神。
“出家人当然须讲慈悲,只是对恶人的慈悲,便是对被恶人所害善人的不慈悲。”这句话是步盈芳刚到长白山不久,便听天池庵住持静云师太讲的。当时她因不忍给天文峰的一个贼子致命一击,却遭那贼子垂死反击,反害得天池庵一位弟子受伤,自是立即便认同了静云师太这句话。
她后来变得“杀贼不眨眼”,自也因此而来。
所以那少年的眼神,正和她自己杀贼人时十分相似。
所以那少年的眼神才将她吸引。
她虽知道自己是在胡思乱想,却仍然止不住寻思那位少年此时正在何处,正在做些什么。
她甚至忍不住去猜测他是否也会像她想他一般想着她。
那少年当然也想着她。
那少年非但十分想着她,甚至还因此将她的孪生姐姐误认作她。
若是教步盈芳得知此事,也不知她到底是该笑还是该哭。
只是她当然不会知道此事,她甚至又连想那少年的时间都没有了。
只见她的两个跟班,单三和单七突然从市集的另一头跑过来,一面跑还一面齐声叫道:“大姐!我们打听到了,那厢卖炊饼的潘老妈妈十分清楚伏牛山贼子的事情!”
……
赌桌已排开,步漫芳和刘淳杰已分坐两席,只等分牌开赌。
本来像这种二人对赌,不准旁人插手的事,在赌场里当然是不允许的。更何况二人赌的还不是银子,罗进自也无法从中抽成。
但罗进还是破例为二人开了一席,这自然也有他想讨好刘淳杰的意思。但更重要的是,全燕唐最美的姑娘步漫芳,同这数日便名满扬州的少年英雄刘淳杰,竟要以他前所未闻的赌法,去赌那说轻可十分轻、说重可十分重的“奇注”。那罗进虽是个精明的商人,却也是个好赌的赌徒,错过了这场赌局,只怕他连觉都要睡不好了。
不只是罗进,便是那些大有身份来头、本来除了自己的赌局外什么都不会关心的其他客人,也有一多半不禁围在了二人的赌桌旁。
二人分庄已定,骰子也已掷出,那分牌的少女习惯了许久,才将各六张牙牌分别推到了二人面前。于是这吸引了千金堂大半赌客的“豪赌”,终于便要开始了。
刘淳杰掀起牌看了看,却见从东到西分别是一张高脚七、一张零霖六、一张红七、一张梅花、一张斜八、一张天牌。
这并不是一手很好的牌,更何况第一手必然是相互试探,刘淳杰先为庄家,他连想都不想便将牌又扣了下去,把两头的各两张牌分别往外一堆,便算落好牌了。
步漫芳笑了笑,只见她也迅速将牌配好,推了上来。
刘淳杰翻开牌,不必说,当然便是一副三点、一副七点和一副天杠。
步漫芳也翻开牌,只见她从东往西分别是一副天牌配黑七的九点、一副板凳配红五的九点,和一副长三配零霖六的二点。
刘淳杰的天杠最大,步漫芳的二点最小,但刘淳杰的天杠却恰好吃了步漫芳的二点。
所以刘淳杰的三点和七点,便全都输给了步漫芳的两个九点。
这当然也是运气,刘淳杰根本没有改变次序,步漫芳又如何看得出他哪边放的是大,哪边放的是小?当然,他远来是客,看牌时本该提防下身后旁观之人是否会给暗号。但此处既都是大有身分来头的人,和他对赌的更是令他朝思暮想的“步姑娘”,他便不相信这些“贵客”,当然也十分相信步漫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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