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人是在刘淳杰的船刚过夏水口时便出现的,此时沔水方与夏水相合,水流更是湍急之甚,十分不利于变向改道。只见四、五十个头缠粗布、赤裸上身的贼子驶着十数艘小舟,竟从沮泽中围了过来,与其说他们是“水贼”,倒不如说是“泥贼”更为恰当。
刘淳杰没见过这种能在沮泽中行驶的船,倒是觉得新鲜的紧。他艺高人胆大,浑像个没事人一般打量着贼子的船只,但他身边的田贵和田富两兄弟却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左顾右盼,倒像要寻路逃跑似的。
刘淳杰见了田家兄弟的模样,也不禁心下暗自嘀咕,难道这几日来为自己尽心尽力的两个“管家”,其实又是贼子的雇人?
但他只猜对了一半,田家兄弟确是这云梦水寇的眼线,又不是这云梦水寇的眼线。只听那其中一个贼子大喊道:“田贵!田富!弟兄们待你二人不薄,你二人却也忒不讲义气,有这么一路好货,竟不告诉弟兄们,待会儿可别怪弟兄们翻脸不认人了!”
原来这田家兄弟本就是荆州一大户人家的管家,却因惹恼了东家,不得不逃到小县小乡里去躲避。但要知小县小乡没什么富庶人家,他二人的才能便施展不上,没奈何,只好与贼人相谋,混口饭吃。他二人虽与这云梦水寇有过几次交往,但此番遇上刘淳杰这个金主,正想赚上一笔,便可不再干这害人之事,又如何会出卖刘淳杰?只是他二人在襄阳城为刘淳杰雇船之时,遇到昔日破落所识的“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免炫耀几句,却没想到那破落之人也和水寇有所联系,见二人炫耀,更是心生嫉妒,立即便将其此踪告之了贼子们。他兄弟不是习武之人,虽见刘淳杰手上功夫精妙,却只道双拳难敌四手,断不是这些贼子的对手,因此便才是一副想寻路而逃的模样,但此时船行急水,连调转方向都难,二人又能逃往何处?没奈何,只得蹲在船帮下直打哆嗦。
刘淳杰此时虽尚不知田家兄弟和贼子们有何关系,但听得贼子喊话,又见到二人惊恐模样,猜疑之心尽去。于是他一面拿起靠在船帮处的一把长弓,一面笑道:“二位田兄此刻既是在下的管家,又如何能这么没出息,在下便帮你们壮壮胆好了。”他此番既是要先去寻那彭蠡水贼打探言骏之事,早便做好了对付水上贼子的准备。他在襄阳城除了买了几坛屠苏酒,还买了一把好弓,许多利箭。只是刘淳杰先前并没想到,此时连长江都没进,便有了要用到弓箭的时候。
只见刘淳杰取出弓箭,瞄准了一艘已靠至近前的贼船,连取数箭射了过去。那船上的贼人虽是急躲,又怎比得上刘淳杰的箭势迅速?只听得“阿也”数声,一船贼人均是胳臂、大腿中箭,有的倒在了船上,有的便跌入了水里。
此时正是初春时分,荆州虽在燕唐国的南方,水里也十分寒凉,受伤之人能否在水中逃得性命,已是难说,倘若是跌进的水边的沮泽里,就更别想有活路可言了。刘淳杰虽不欲多伤人命,没有射向贼人的要害之处,但此时毕竟不是比武较艺,如何能保证“点到为止”?于是他只能尽量手下留情,但贼子的性命如何,就全看造化了。
要知水战多半靠弓箭伤敌,那贼子虽不是燕唐军兵,又如何没带得弓箭?此时见刘淳杰“先下手为强”,自是立即取箭还击。但贼子既没有刘淳杰的力道,又没刘淳杰的准头,待距着刘淳杰最近几船的贼子被射倒之后,较远的贼子,便都只是在乱射。其中大半的箭,连刘淳杰的船都射不到,反倒从刘船船边飞过,误伤了另一头的“友军”,小半射中了船,却又连船身都刺不进去,纷纷掉入了水中。这样的箭,虽偶有几支凑巧能飞向刘淳杰,又能对他造成什么样的威胁?反被他扬手一接,搭上弓便射了回来,还省去了他拔箭的工夫。
待刘淳杰又射了十数箭,更是此消彼长,贼人们连还击之力都没有了,剩下数船贼人见势不好,自是接连调转船头逃命去了。若是以往的刘淳杰,可能就此手下留情,放他们一条生路,但此时刘淳杰看着四散逃命的贼子,却忽的想起几日前他义姐云太平说起自己为何会变得对淫贼毫不留情那事。
要知当时放走贼子的并非云太平自己而是沔阳县令,但云太平却依然还为之后遭那贼子玷污的姑娘耿耿至今。倘若刘淳杰此时手下留情,饶了这些水贼,贼人之后又害了其他客商,那他必然会比云太平还会后悔许多。刘淳杰虽本不愿多伤人命,想及此处,也不得不收起那慈悲心肠,一箭接着一箭的射了出去。一面射还一面安慰自己道:“我既已收下大姐的玉牌,那也就是大姐的副手,我职责所在,又没法生擒贼子,痛下杀手,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只见刘淳杰口头说着,手上又已射出了十数箭,已将南岸的贼子射杀殆尽。但待他转身瞄向北岸,剩下的贼子已拉开了相当长的距离,若还要一支箭一支箭的射出,势必会有贼子逃到他箭所不及的地方。刘淳杰知自己所雇之船又不像贼子的轻舟能行驶在沮泽之上,正着急间,忽心生一计。只见刘淳杰竟一次拔出十数支箭,一并搭在弓弦之上,向着贼子的方向射了出去。
要知就是弓马娴熟的名将所射“连珠箭”,也不过是一支接着一支射出去罢了,要想同时射出数箭还箭无虚发,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刘淳杰内力深厚,开弓力道自是远胜于寻常军将,便是同时射出十数支箭,箭势也不会弱上太多,但他对弓射之法毕竟只是触类旁通,虽已较贼子们高明太多,但其实还不能和那些百步穿扬的善射名将相比,因此他这种射法,便没了先前的准头。
刘淳杰自也知道自己必然有大半数箭矢将会落空,于是他手不停稍,以这“天女散花”的箭法连射了五、六次。他拔箭迅速,前箭未至、后箭已发,在贼子看来,那就是近百支箭矢的箭雨扑面而来,要知贼子所剩下的不过十人,却又如何还能在这箭雨之下逃的了半个?只隐约听得几声“不好”,便统统没了下文。
可就在这时,刘淳杰忽然也叫了一声:“不好!”
原来他这种射法,自是不及细看便乱射一通。等到他射出最后一轮“散花箭”时,才发现贼子已然全都中箭,死伤狼籍了。
但要说他最后这轮箭白射了,倒也未必,因为这时他才注意到,从汉江的另一头,也有艘客船驶将过来,而他最偏的一只箭,正向着那船头上的一名姑娘急射了过去。
……
步盈芳依然望着“云梦大泽”,依然在为这“世事无常”而感慨,却忽然感觉到一丝奇怪之处。
她好像看到在这已淤为沮泽的云梦故地之上,出现了许多船影人影。
步盈芳自也没听说过这能在沮泽上行驶的“泥船”,她本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神仙妖怪,心里怦怦直跳。直至这些舟船驶近,她才松了口气,原来这些所谓的“神仙妖怪”竟是一帮贼寇。
然而虽说贼寇不像神仙妖怪,是步盈芳可以对付的东西。但此处毕竟是在水上,贼子们又乘着她连听都没听说过的“泥船”,却也容不得她掉以轻心。只见步盈芳手握剑柄,同时向着船舱喊道:“大单、小单!有贼人现身,快把东西扛上来!”
不多时,只见单氏兄弟各扛着一箱不大不小的石头跑出船舱,原来步盈芳那日以飞石伤了陈拢的儿子及下人,只觉用起来十分顺手。此番为防水匪,便准备了这两箱“暗器”。
但还没等单家兄弟奔上船头,步盈芳又忽然发现,贼子的目标好像又不是她们。只见两岸的贼子船一加速,竟朝着步盈芳的前方围了过去。步盈芳定睛一望,这才瞧见远处正有一艘十分华贵的大船,朝着她们的方向驶来。
“大姐,这帮渣滓根本不是在打咱的主意啊。”单三也看出贼人的目的并非他们,立即便说道。
“可咱是‘见贼就杀’、‘见贼就宰’、‘见贼就灭’啊!他们不打咱的主意,咱却得打他们的主意啊!”单七也抢着道。
那单三自也立即称是,作出一副磨拳檫掌的模样。而步盈芳虽对这把自己当时为吓唬陈拢胡编乱造的绰号当真的两个活宝兄弟感到汗颜,但她既以“侠义”为己任,这绰号倒也不能说当真有错。于是她也点头说道:“教水手加快船速,我们先追上贼子再说。”
但要知此处水流湍急、步盈芳的船又是逆流而上,不被水给冲回去就算好的了,又能快到什么程度?单家兄弟虽立即把话传了下去,水手们又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却还是被贼子的“泥船”给越落越远。
又过了片刻,贼人们的舟子已围住了那艘大船,步盈芳虽十分着急,却也毫无办法。但就在这时,从大船上忽然飞下了许多箭矢,将贼子一个个射入水或泥中。步盈芳这才松了口气,心想原来船上戒备森严,自己倒是枉自担心了。
但她更没想到的事情却还在后头。
等到她的船缓缓开近——其实更多的是对方顺流而下的船急匆匆驶将过来——她才发现,原来她以为那船上“森严的戒备”,只不过是一人一弓而已。
这人只不过是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少年。
这少年一弓竟能开十数支箭。
这些箭中竟有一支直射她面门。
而这些都还不该是能令步盈芳最惊讶的。
最该令她惊讶的是,那少年在发现这箭误射向她之后,竟飞身而起、后发先至,一把便抓住了那飞来之箭。
……
船行大江,此时及刘淳杰乱箭射杀水匪已过了两个时辰,但刘淳杰仍立在船头,对方才之事念念不忘。
他自不是在自满自己箭法多么精巧,也不是在自负自己轻功多么绝妙。
他只是在拼命回想自己方才所遇见的那位姑娘。
他并不是一个没有见过的美丽姑娘的男子,他师妹符巧心已是万里挑一的美女,他义姐云太平之美还在师妹之上。但方才那位姑娘,竟比云太平又还要美上许多。
更重要的是,从他一箭射过去,到他施展“惊鸿”绝技把飞箭给截住,再到他跃回自己船上向那姑娘行礼道歉,那位姑娘竟都未正眼瞧过他一眼。
他一不小心便要“取人性命”,虽已将功补过,终究不免唐突佳人,那姑娘若是因此不肯正眼看他,也是情理之中。
但那姑娘却又不像是被吓着了似的,其镇定如常的神色,倒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她的样子,就像是只顾忧心自己的事情,对身边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仅此而已。
正所谓“此曲只因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这样的姑娘,刘淳杰以前非但没见过,甚至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
所以他没对师妹动心、没对义姐动心,此时却已难免不对这位只见得匆匆一面,甚至可能连他模样都不会记住的姑娘动了心。
他却不知道,何止那姑娘记住了他,甚至连那姑娘的两个跟班,都记住了他。
……
“大姐,咱说方才那位兄弟才该叫‘见贼就杀’、‘见贼就宰’、‘见贼就灭’吧?”“正是,咱二人加上大姐,如今不过才教训了陈拢那帮还不是真正贼子的混蛋。那位兄弟一人一弓,却把几十号贼子杀的片甲不留,当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船舱之中,只听那单家兄弟拼命赞道。
步盈芳却压根没心思听这对活宝兄弟在说些什么,虽然她此时也正想着兄弟俩所说之人,却和兄弟俩所说之事没太大关系。
她只不过是在想着那少年的一双眼睛、一张脸、一副身子以及一整个人罢了。
吸引她的并不是那少年精巧的箭法、绝妙的轻功,当然更不是“少年的箭虽然没射中她的人、却射中了她的‘芳心’”这等说书人口中才能说出来的玄虚。
当然,她被那少年吸引,终该是有某种理由的。只是她此时既已被吸引,那到底是个什么理由,好像也便无所谓了。
所以她早在看清那少年的第一眼时,目光便再离不开那少年的位置,而那些本该令她十分惊讶的事情,便一件也没让她惊讶不已。
唯一让她惊讶的,反倒是那少年其中一箭不小心偏射向她之后,目光也随之朝她看来。
步盈芳终究是个年仅二八的姑娘,此时春心方动,见意中人打量自己,又如何敢与那少年四目相对。于是她却反而侧过头去,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她当然也还是用余光不停的打量着那少年,那少年便是不去追夺,那箭也自是伤不了她分毫。
但若是平时的步盈芳,见到那少年竟能追上利箭的轻功,不该惊呼,也该赞叹。但她那时却压根没去注意此事。只想着那少年什么时候能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她好再回过头仔细打量那少年。
但令她十分难过、却又十分开心的是,直到两船互相都看不见了,那少年的目光也没再离开过她。
她只觉得自己好像终于遇到自己总不禁胡思乱想的“如意郎君”了。
当然,步盈芳终究是步盈芳,哪怕当此少女怀春之际,也不会任凭自己情难自已。她虽当时就想命水手调转船头,追随着那少年的大船返长江而去,却终于忍住了心思,还是以伏牛山一事为重——这并非只因为此事是她姑父所托,更因为她自己也不愿牛老丞相死的不明不白。
更何况步盈芳也知道,自己这所谓的“如意郎君”不过一厢情愿,她与那少年不过是一面之缘,那少年其后虽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却也未必是她自己心下希望的那个意思。她连那少年是否已有意中人都不知道,更遑论肯不肯做她的“郎君”了。
可惜的是,步盈芳并不知道那少年的目的和她如出一辙,更不知道自己也令那少年有所心动。否则别说是梅弄玉,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休想教她不跟随那少年而去。
所以有喜就有忧,有聚就有散。步盈芳和刘淳杰二人,只不过匆匆一瞥,就各怀不舍,擦肩而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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