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其实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县,但既已被迁为一州之府,那么往来的人群,自也不在少数。在襄阳要雇到一艘大船,实是轻而易举的事。
此时田家兄弟终于也和他们的名字一样,有了一身富贵的行头。刘淳杰虽不是挥霍无度之人,但也绝不会小气吝啬,他说要送兄弟二人一套衣裳,那自然是去这襄阳城最好的衣服铺子里,挑了两件最贵的教二人穿上。
所以兄弟二人也变得风光起来,一走到江边,立即便有一群船家围了上来,比他们的新东家刘淳杰还要抢风头。
刘淳杰趁机从江边溜回了襄阳城中,又从本地人那询到了云总捕的宅子所在。他当然是想趁兄弟二人打点杂事的时候,去拜会下云太平。
可惜当他到了云太平的宅子才知道,云总捕头已受命跟着马大帅去伏牛山擒拿言骏去了。而他却正好从伏牛山回来,当真是“擦肩而过”。
他当然也不知道那日和他在伏牛山上交手的黑衣贼子就是这位“马大帅”,所以他还在嘲笑马跃天此番要空跑一趟了,却没想到马跃天是为掩人耳目、故意为之。
他此时既不知道马跃天的阴谋,本没有什么能厌恶这马跃天的理由,但这马跃天既然是马安国的儿子,那也绝对不会让他有什么好感。
他既然原谅了牛贤季,那么令他父母双亡的责任,自是被算在了挑起战事的先帝和马安国头上,而他总不能再去怨恨早已故去的先帝。
更何况在不知情的刘淳杰看来,马跃天也不过是个要重蹈其父覆辙的糊涂混蛋罢了。
……
刘淳杰没见着义姐,甚至连“红枣”也没见着,只好闷闷不乐的回到江边。他虽知符云鹰此时还在江陵城为牛贤季操办丧事,但云太平既然不在,他也没理由在这州府之处呆上太久。
然后他便惊呆了。
田家兄弟雇来的船只,至少比他在雉县看到的最大的那艘船要大上十倍。那艘船最多坐上五、六个人,但这艘船至少能乘七、八十人。
他们一行不过三人,而这船使桨的水手都要十来个人,远比他们乘船的还多。
他虽不吝啬小气,却也难免觉得太奢侈了。
但他昨日在路上已听田家兄弟详加解释过。船大船小,并不是为了乘船人的多少,只是待船入了汉江、长江,水流湍急,小船能否稳住不翻、已是难说,要想溯洄而归,就更是想都别想了。
更何况他此番去扬州,首先便要上彭蠡泽去寻那和言骏有书信往来的水贼,若不自己单独雇船,确也不便。
所以他最终还是同意雇下了这艘富丽华贵的大船。
……
船是最好的船,菜是最好的菜,酒、却不是最好的酒。
菜自是田家兄弟事先备好的材料,又把襄阳城最好的厨子雇到船上做的。酒却是刘淳杰去寻云太平时,随便在一家小酒铺里买的,他和云太平贵在交心,喝什么样的酒并不重要。
更何况“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这屠苏虽不是最好的酒,却是最适合元日喝的酒,而今日却恰好是正月初一。
回雁门是有过元日的规矩的,故刘淳杰此番虽已下了回雁峰,没能再听到师弟妹们所放爆仗的声响,却也不会改了习惯,便在城中买了几坛屠苏酒。只可惜云太平不在,田家兄弟也不肯与他同席而食,他便又只能一人独饮了。
但要知这屠苏酒本是元日时一家人喝的“团圆酒”,如今刘淳杰一人独饮,又能有什么滋味。他正自感叹,忽听得舱外水手一同惊呼,刹时又觉船身轻晃,倒似有人跃上了船来。果不其然,只见一个极为俊朗的年轻男子慢悠悠走进船楼,看了看舱中模样,便笑道:“众饮同乐、独饮自愁,这位兄台正月初一还要自斟自饮,岂非无趣的紧,便让小弟陪你喝上几杯如何?”
正所谓“沔水入江、淯水入沔”,那沔水汉江源于都厥与燕唐的边界,其先与褒水、涔水、堵水、均水等诸水合流,又纳淯水于襄阳,到此处自已十分宽阔。刘淳杰所雇之船虽说行于汉江西侧,距西岸至少也有七、八丈的距离,此人既然从岸边能跃上船来,那么轻功也算是十分不错的了。更何况此人张口便说中了刘淳杰此时心情,更是大合刘淳杰脾胃。
只见刘淳杰也哈哈大笑,正要请此人入席同饮,但他话还没说出口,却见那田贵抢进来说道:“少爷小心了,这家伙是襄阳城张榜缉拿的采花贼胡扬生!”原来田家兄弟正在清点物事,听水手说有人跃上船来,这才急匆匆跑了过来。待二人赶到船楼外,见到来人面目,更是大吃一惊。他二人先前采办物事、雇佣人手时才看到这胡扬生的海捕榜文,立即便认了出来。于是田富便去唤水手们堵住门口,以防这胡扬生走脱,田贵则抢进舱中禀告刘淳杰。
刘淳杰见说,方才的笑容立即消失不见。他虽然不像义姐云太平那般对采花贼有深仇大恨,却也十分厌恶那等下三滥的贼子。只见他忽然右手一扬,一物直打胡扬生的面门。
但见胡扬生头一甩,一口便咬住了那物事,竟还在嘴里直接嚼了起来,只见他一面嚼还一面笑道:“多谢兄台赐肉,但小弟却更想喝酒。”原来此物正是刘淳杰方才夹起的一块鸡肉。刘淳杰此时尚未清楚状况,自是不能立即便下狠手,但他将此鸡肉甩出来时筷子上也使出了三分劲力,其势头已不逊于寻常暗器,这胡扬生能用嘴接下,也算是十分了不得了。
刘淳杰却不动声色。只见他放下筷子,倒了一碗酒,便连着酒碗一并打了过去。虽说这碗酒的去势并不比方才的鸡肉更急,但要知其连酒带碗比鸡肉重上多少倍,其中力道就要大上多少倍。那胡扬生虽自恃武功高强,也不敢再胡乱硬接,只见他双手连挥,忽的像是多生出数十只手似的,一并将那酒碗稳稳接下。然后便又笑着将酒喝下,喝完还叹道:“正所谓‘翡翠屠苏鹦鹉杯’,这屠苏酒虽好,没有鹦鹉杯相衬,终究是不够意思。”
刘淳杰却冷冷的说道:“江陵胡家、豪门巨富,小弟又如何比得过,粗杯旧碗,但请胡兄将就将就罢了。”原来刘淳杰在回雁门上一心钻研武艺,虽对江湖之事所知不多,却对各家武功了如指掌。除非是像马跃天那等故意隐藏师门路数的,否则用不了三招,他便能看出对方武功来历,他虽没听过这胡扬生之名,但见其方才使出那招“分花约柳”,便知其是江陵胡家的弟子。
江陵胡家虽是武林世家,但十余年前为复兴江陵,便也插手起江陵的各大生意。武艺高强的世家经商,那便是黑白两道通吃,自是比寻常商贾容易赚钱的多,不出数年,这胡家便成了全荆州最富有的世家之一。
这胡家行商本是好意,但其既是暴富,后辈子弟,也难免会染上纨绔恶习,这胡扬生方才说的“翡翠屠苏鹦鹉杯”,便是唐时卢照邻用于形容南朝权贵骄奢生活的诗句,与那“葡萄美酒夜光杯”的豪迈截然不同。故刘淳杰虽是同乡,又能对这胡家有什么好印象?加之方才听田家兄弟说这胡扬生的采花贼之名,虽知不能妄下定论,自也不会给其什么好脸色看,
那胡扬生见刘淳杰一下说破了他的来历,既不吃惊、也不脸红,只是笑着说道:“胡家是有些奢侈无度,但小弟如今孤身在外,身上并无半两胡家的银子,又如何比得过兄台的画舫奢宴。”
刘淳杰见说,微露尴尬之色。他是听田家兄弟说过选用大船的原因,但这桌酒菜却不知如何解释。他正无言间,却听那田贵抢着说道:“少爷吃不完的酒菜,自有我等下人享用,却不比你们胡家,宁可将吃剩的山珍野味倒掉,也不愿让下人们吃的好些。”那田贵自进来后便立在一旁默默看着刘胡二人明敬酒菜、暗斗功夫。此时见胡扬生反讥讽刘淳杰,生怕刘淳杰怪罪到自己头上,立即便出言帮腔。
那胡扬生终于也露出尴尬之色,说道:“小弟早已和胡家分道扬镳,以往之事,小弟也自觉汗颜,方才引用前人诗句,看似骄奢,实是自嘲,二位不提也罢。”
刘淳杰点了点头,他自幼熟读诗书,自也知道卢照邻那诗其实是为“讽鉴”而作,那么这胡扬生引以自嘲,确也说的过去。这胡扬生若真能在富贵丛中迷途知返,倒也不失为一条汉子。
但那田贵却仍不依不饶,接着质问道:“那采花贼一事又是怎么回事?我们少爷的功夫如何,你方才也见着了。更何况船上的兄弟们早把这围得严严实实,你要不说清楚,我们立刻便拿你去报官!”毕竟他是亲眼看见那张海捕榜文的,自是比刘淳杰更关心此事。
那胡扬生尴尬之色更甚,只见他默然半晌,终于叹了口气。他本想将此事蒙混过去,但见这田贵不问清楚不罢休,只好硬着头皮、吞吞吐吐将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个明白。
原来这胡扬生既是胡家年轻子弟,自也免不了生活奢侈,但他毕竟比他的兄弟姐妹还是要上进得多,否则也不可能把家传武功练得如此之精。他胡家长辈数年操劳,近年已一一身亡,那些兄弟姐妹又只懂享乐,对家中产业不管不顾,虽说胡家所积甚厚,不至于立即便坐吃山空,但如此下去,却也终有破败的一日。那胡扬生居安思危,好意提醒,却孤掌难鸣,反倒和兄弟姐妹闹僵起来,终于一怒之下和胡家断绝关系。
但那胡扬生其实也过惯了奢华的日子,此时和胡家分道扬镳,虽在吃住上耐得住清贫,却耐不住没有女人。好在他样貌极俊,又能言善道,虽已没有昔日富裕,却也能引得许多女子投怀送抱,在江湖中混迹半年,竟得到了个“花花郎君”的名头。这第一个“花”自是指他花言巧语,能讨得女孩子欢心,第二个“花”则是指他四处拈花惹草,风流成性。
但这胡扬生还有一点可取之处,他虽武功高明,却从没强迫过不愿意的姑娘,他虽能言善道,却会一开始便说明自己只是虚情假意。因此和他有过云雨的女子,都是在知根知底的情况下,自愿献身于他的。只是几日前他勾搭上襄阳城一大户家的小姐,那小姐一开始本也答应只是逢场作戏,事后却反悔定要胡扬生娶她为妻不可,那胡扬生自是不肯,便施展轻功,逃了出来。
谁知那小姐因爱生恨,便去州衙状告说自己被胡扬**污。此时符云鹰、云太平都不在襄阳,衙门中理事的官员收了银子,便也不加详查,以此一面之词便向各郡县下发了这胡扬生的海捕令。更可笑的是,本来寻常海捕文书上的画像并不会十分像,只是那小姐既擅长丹青,又对这胡扬生念念不忘,如何能不画得惟妙惟肖?田家兄弟只不过看了几眼,便已经将这胡扬生认了出来,他又如何逃得过那些没事便盯着官府榜文的闲人闲眼?胡扬生没奈何,只得在襄阳城外躲躲藏藏,却忽见一艘大船驶过。他知是驶往长江之船,便立即跃到了船上。
刘淳杰听胡扬生吞吞吐吐说完,也不禁苦笑起来。他知这胡扬生既能把这等事情告之只是初识的他,其中自是不会再有半句谎言。依其武功见识,倘若当真敢在荆州治下做采花贼,又何必还要遮遮掩掩不承认?至于其所做之事虽非君子所为,但其既非强迫、又非哄骗,那便是那些姑娘自己的事,也轮不到他这等外人置喙。于是他也只有一面苦笑一面问道:“既如此,胡兄又是如何打算?许是想借在下之船逃往何处?”
那胡扬生却摇了摇头,说道:“这海捕文书既下,小弟要真逃了,岂不成了做贼心虚。只是刺史大人、总捕大人均不在襄阳,小弟也没处分辩。小弟先前在江陵时,曾帮过南郡孙太守一个大忙,据说符刺史现下也在江陵,小弟便想请兄台载小弟到竟陵,小弟再行旱路赶去江陵,请孙太守为小弟引见刺史大人、向刺史大人辩明此事。”
那刘淳杰仍是苦笑,他知这胡扬生倘若真去找符云鹰分辩,这位“刺史大人”虽不能将其投进大牢,必然也会以“伤风败俗、有失王化”的罪名,要其好生吃一顿板子才是。但这胡扬生既是自作自受,他也不便多说什么,于是终于点头说道:“好罢,那在下便载胡兄一程吧。”
那胡扬生还未来得及称谢,只听门外一片吁气之声。原来那田富领着一帮水手都拿着棍棒绳索在舱外候着,只等东家同那胡扬生动起手来,便进去相助拿人。但众人均知自己本事同二人相差太远,倘若真要动手,也不知能否全身而退,自是人人紧张至极。此时听刘淳杰如此之说,这才全都松了一口气。
……
汉口沙羡,步盈芳正望两岸云梦大泽的故地发呆。
洞庭是云梦泽,但云梦泽却本不只是洞庭。
古时的云梦大泽,除了江阴之处的洞庭外,还跨及江北南郡、江夏郡的地界,传说比如今的八百里洞庭还要大了将近十倍,其中就包括了步盈芳此时所在沙羡县的许多地方。
但正所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广阔如云梦大泽,也终有沧海桑田之时,其江北的部分,如今除了零星散布的几个小湖之外,均已淤沙积泥,成了沮泽之地。
可这究竟是离、是合、是悲、是欢?
或许皆而有之吧。
是水者之离、是泥者之合、是湖者之悲、是沮者之欢。
世事本无定论,但看为谁而言。
所以步盈芳此时虽因离而悲,却未必不能因合而欢。
有忧才有喜、有散才有聚。
反之亦然。
……
刘淳杰的船是在今日一早过得竟陵的,和胡扬生告别后,他也长长的吁了口气。
他并不是十分不喜欢那胡扬生,但却也的确不知怎么同其相处。胡扬生虽不是个小人,但身上那毛病比小人还麻烦。
那胡扬生竟到了这番地步、还会抱怨刘淳杰的船上没有女人。
刘淳杰本不喜欢符云鹰,远胜于不喜欢这胡扬生,但若此番符云鹰真能给胡扬生一个教训,让后者能有所收敛,他倒也愿意大加称赞这“刺史大人”。
但除胡扬生之外,这荆州还有更多更可恶的人,更需要这位刺史大人来教训一番。
而这些人,自然便是杀人越货的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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