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梅纷飞,一片片跌落在步盈芳面前。还有一些被风吹起,打在了她清秀的脸庞上,让她感觉到十分惬意。
她也更喜欢荆溪,在这里可以让她更有家的归宿感,而西湖却与她格格不入。
所以尽管已离家多时,但当她从燕云之地返回江南的时候,她还是选择来阳羡而非回余杭看看。
而她停步的庄门前,除了横梁上“万梅庄”的牌匾之外,左右还赫然落着十个大字:“梅迎天下客、雪送万园春”
“妹妹、虽说我万梅庄来者不拒,但你要再把我这当家的话,某位祖父知道又要闹着‘断绝关系’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从内院走出来说道。
尽管一开口就是责备的话语。但从她充满笑意的表情来看,很难让人相信她真的对后者有一丝责怪的意思。
更令人惊讶的是,如果没有听到她刚刚开口的人,甚至不会相信她是个女人。
这并不是说梅兰竹天生长得像个男人,她也有女人的五官和身材;也并不是说她有特地穿长衫挽发髻女扮男装,她只是没有戴首饰穿纱裙而已。但她现在看起来真的不像是女人,她姿态和眼神中流露出的那股镇定,甚至比大多数男人还要潇洒自信。
这也算是一种幸运吧。只要是个女人,和步盈芳在一起便会相形见拙、黯淡无光。但不管一个绝色佳人再清丽脱俗,也不可能掩盖得了英雄男儿的豪气干云。
所以梅兰竹也是为数不多的能和自己表妹平等站一起的女人之一。
“这可怪不得我,要怪就怪姐姐的娘亲,不但自己非要嫁给姨父这等英雄豪杰,还带着我姐妹跟着习武,这下倒好,那等只会在茶余饭后吟诗作赋,附庸风雅的贵胄生活,我姐妹便是不‘断绝关系’也不成。”步盈芳也故作叹息的回答,但又同样偷带着笑意,任谁看了都知道她其实一点可惜都没有。
原来这西湖步家虽是名门望族,却非武林世家,全仗代代皆出堪比西子的美人,常为王侯将相所相中,于是自家也成为了皇亲国戚之流,便是改朝换代,也有“新人”辈出。其最甚之时竟有坊间传言:“皇帝轮流坐,娘娘挑步家。”
然有誉便有妒、有妒便有毁。况步家以女为贵,更为善妒的宵小之辈送上了极好藉口,什么迷君乱政、什么祸水亡国,全成了西湖步家一族的罪过。待前朝末帝为君之时,竟要以冀州四郡向雨真国换取三千佳丽,幸本朝太祖及时作反,此事方未能成。那末帝既行如此骇人听闻之事,自被传为“千古第一荒淫帝”,然平心而论,此事与足不出宫的后妃女流何干?但那些搬弄是非之徒又岂会是讲道理的人,硬说末帝是为步家娘娘所惑,才变得如此荒淫无道。此事所传甚广,便如太祖皇帝这等贤明之君,灭前朝后虽不以此冤罪于步家,也不得不传下“子孙为帝者不得纳步姓女子为后妃”的禁训。
但说来可笑的是,搬弄是非者实以别家步姓望族居多。同为步姓,自家女儿却鲜得帝王恩宠,确也更易生羡妒之心。想来太祖皇帝多半也知道此事,才颁下如此禁训,也算赏其一个“自作自受”。
而太祖禁训既只禁“为帝者”,上西湖步家求亲之权贵仍络绎不绝。步家以女为贵,自是“不重生男重生女”,生男丁的唯一用意便是延香续火、为下一代再生出步家女儿。
于是当家宗传至步盈芳的祖父步青云时,其竟已被养成一个身无长技、却又好高骛远的废物。姐妹虽均嫁得达官显贵,却也只能保其衣食无忧,但其若一提想要入仕为官,其姐妹夫君均只得苦笑摇头。
步青云不死心,还道是嫁出的姐妹靠不住,便想依靠自家女儿。但偏偏儿子生了四五个,女儿却只得梅兰竹的母亲步意宁一人。更要命的是,步意宁虽在容貌上仍有步家女儿沉鱼落雁之姿,但却也仅限于此,其自幼只爱舞枪弄棒不说,最后竟依着江湖儿女的规矩,不经父母媒妁便与荆溪万梅庄的少庄主梅弄玉结为秦晋,也算当时轰动江南的一件大事。木既已成舟,本想父以女贵、平步青云的步青云纵是不满之极,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把一股气散在“武林江湖”之上,不但断绝与所有武林世家的来往,教育自家孙女时,更将江湖人与下三流的做盗行娼相提并论。于是步盈芳的堂姐妹们,自是连自家姑母也不齿起来。
偏偏步盈芳之父步轩自幼便时常黏着步意宁,其得知父亲与姐姐断绝关系后,虽明着不敢违逆父亲,私下却常携家带口探望姐姐。那步青云又是个脾气虽大、本事却小的无能之辈,连自家女儿在外有了情郎都一无所知,更别提能察觉本就不关心的儿子背着自己行事了。
及步轩一双女儿出生后,竟也如其姑母般痴迷武学,不久便偷偷拜在姑父门下。然步轩夫妻不幸早逝,临终只得将这对女儿托付与姐姐姐夫。待姐妹二人长大后,端得是天仙下凡、人世无三,步家其余那些“天香国色”,在姐妹二人前竟如草芥敝屣一般。那步青云本也已与二人断绝关系,但得知此事后,又不免打起这对孙女的主意,又是登庄请罪又是大摆歉宴,甚至在二十年前便不肯相认的女儿面前都开始数落自己,令早就看透这个父亲的步意宁也不禁哑然失笑。而姐妹二人虽不满之甚,但毕竟是祖父低头,又当着江南大半豪贵的面,只得勉强应允返家。然幸得那些堂姐妹们自幼受祖父影响,又嫉妒二人容貌,什么“盗娼女子”、什么“家门不幸”全泼在二人身上,于是二人便顺水推舟,再度离“家”闯荡江湖。而步青云依然后知后觉,待要怪罪其余孙女,却又落得一个“祖父所教”的回应,当真是哭笑不得,只得大病一场了事。
“罢了罢了,正所谓‘萧郎一遇深如海、从此侯门是路人’。如今便不提我娘亲那陈年旧事,就是为你姐妹求亲之人,每月至少有二三十个,告诉他们你姐妹不在,他们要么不信、要么等着、再要么就说什么请梅庄主出来做主即可——嘿,自己成亲都没让老丈人做过主的,他当个师父又能做什么主。”梅兰竹怪笑了笑,但随即又摇了摇头,接着说道:“但此事确是闹得我万梅庄门庭若市,你姐妹若再不寻着个‘英雄豪杰’,我堂堂少庄主都快成了个说媒接聘的了。”
“啊、寻什么‘英雄豪杰’?”想必步盈芳完全没有想到随口一句便会把火引到自己身上,更没想到自己北上后竟发生了这等闹腾之事,半天没合拢嘴。
梅兰竹耸了耸肩,没再答话。此时二人已从门外走进大堂,梅兰竹便对一个仆役模样的人做了个手势,那人立即下去准备茶点,不多时便端了上来。
“姑父姑母都不在庄子了么?”坐下后又过了半晌,步盈芳终于回过神来,抿了口茶,随便问道。
“我阳羡小县、地处偏僻,家父既被推为江南的武林盟主,在此掌事多有不便,便在金陵买下了一栋房子,家母与他恩爱夫妻,自是如影随形,而这庄子的劳什子破事,便统统落到了做姐姐的头上。”
“这样啊。”步盈芳又是一阵沉默,过了好一阵子才接着问道:“那姐姐呢?我是说我那个亲姐姐。”
“你说漫芳?她可比你潇洒自在多了,你是忧民忧国各地奔波,她是锦绣山河吃喝玩乐。”梅兰竹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但你们姐妹总都还是自由之身,哪像我这个做姐姐的,完全被困在了这见鬼的庄子,想要去外面闯荡闯荡都不得闲。”
“梅姐也说这里偏僻,还会有这么多事?”
“嗯……”梅兰竹装做一副沉思模样,然后忽的怪笑道:“兴许你姐妹成亲后就没那么忙了。”
原来梅兰竹见表妹几次欲言又止,或专挑多半早就清楚的事情来“明知故问”,猜到她惦记着自己方才所提那档事却又不好意思主动追问,便由自己把话题给引了回去。
“这样啊。”步盈芳又沉思半天,终于抬头问道:“想娶姐姐的人有那么多?”
“哈哈哈哈哈哈哈……”梅兰竹见小表妹别别扭扭,好不容易问出话来,还要拿大表妹来遮掩,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那步盈芳见表姐如此狂笑,又红着脸把头低下去,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又过得半晌,梅兰竹勉强止住笑声,却还带着余笑边笑边说道:“呵呵,我说的可是‘你们姐妹’,可不是‘你姐’啊,呵呵,硬要比的话,还是想要娶我们步小小姐的人,呵呵,要更多那么一点呢。呵呵、呵呵。”
步盈芳脸更红了,只得假装赌气说道:“好啦,梅姐姐,别笑了啦,再笑我就不睬你了。”
“呵呵呵,好好好,不笑不笑不笑,呵呵、呵呵。”梅兰竹又是一阵余笑,而后终于止住,继续说道:“你和漫芳看着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怎么这点上一点都不像。之前她来时我也提了这档子事,你道她什么反应?不过是挥挥手,随便说了句‘这等幺麽小丑,姐姐把他们赶出去便是’,你倒好,自顾自便害羞半天。”
其实步盈芳当然不是一个容易害羞的姑娘——一个容易害羞的姑娘,焉能代江南武林独上北境,助长白山天池庵横扫山中群匪。但无论步盈芳再怎么行英雄侠客之事,她终究是个只有一十六岁的小姑娘。二八佳人,正是容易少女怀春的年纪,哪怕是杀起贼人来眼都不眨一下的步盈芳,只要一想到自己往后不知道会嫁一个什么样的如意郎君,就会变得像一个待字闺秀般羞红了脸。
当然,这也不是说步盈芳就真的比自己的孪生姐姐步漫芳更急着嫁人了,只是比起那个毫无兴趣的姐姐,她对“嫁”字本身多了些胡思乱想罢了。所以她一脸好奇的继续问道:“然后呢?梅姐姐是怎么把他们赶出去的?”
“然后?还能有什么然后,就算来的全都是些听都没听说过的无名之辈,但此处毕竟是客来不拒的万梅庄,岂能由我自己砸了自己的招牌。”只见梅兰竹沉默半晌,忽然又苦笑道:“只是我处既是万梅庄,来人却全是向步家小姐求亲的,真要我欢迎,我也不知该怎么欢迎了。”
正如步盈芳并非真急着嫁人一般,梅兰竹也并非真在嫉妒自己的表妹,如果这些来人都是向她求亲的,她只会觉得更加麻烦。但梅兰竹毕竟是个女人,无论她再怎么有男子气慨,女人间的较劲心理她一样会有。尽管她一点都看不上那些求亲之人,但那些人同样也全是看上两位表妹而不是她,这多少还是会让她有些不甘。
但梅兰竹毕竟不是自己另外那些表姐妹们那样的胭脂俗粉,便是稍有不甘,也不可能恶语相向。于是她只有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说来咱也算是西湖步家的后人吧,怎就没有表妹这般吸引人呢。”
步盈芳吃了一惊,虽然她也猜到多半是这“求亲之事”过于纠缠所致,但她还是不大相信那个比大多数男人更像男人的表姐会为“吸引男人”这等无聊事情而感慨。楞了半晌才勉强出言慰道:“姑父乃当世少有的豪杰,梅姐承姑父豪情杰气,步家小女儿之姿,何足道也。”
“豪情杰气,说的也是。”梅兰竹微微一笑,忽然起身说道:“表妹不是想知道做姐姐的是怎么打发他们的吗,那便去看看吧。”
万梅庄被称为雪园或江南最美的庄园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每当冬春交替之日,便是万梅轮放之时,庄里充满了素色的飘洒,也多了份游人的喧闹。江南人虽大多不曾见过雪,却不会错过荆溪飞舞的白梅。
江南虽然没有雪,却有万梅庄。万梅庄的梅,就是江南人的雪。
更何况梅有雪之洁白,却无雪之冰冷,即所谓的“不是江南雪,胜似江南雪”。若说赏玩之雪景,便是再美,也无人愿意在那酷寒中呆上三五个时辰。而梅雪截然不同,除飞花扑鼻之外,尚有泥之厚重,草之清香,再配上热情好客的万梅庄主,总让人记下欢喜,忘却光阴。有人便曾留诗赞道:
不过万梅庄,不识吴越霜。娇花自照水,飞瓣更敲窗。飞瓣敲窗、仿佛长卿拨绿绮,娇花照水、倒似太真舞霓裳。织玉绣、洒陶疆,未分混沌是蛮荒。枝头房舍两三处,花下游鱼六七塘。万雪偷天、繁星坠地。万雪偷天、无外乎苍狗梦中吞日月,繁星坠地、端的是嫦娥夜里送华光。愁宋玉、笑襄王,不知何处是高唐。休说塞外飞白恨,却看江南抹素妆。喧闹时同斟美酒,得闲处自写文章。游人莫道归家路,儿女不思连枕床。
但如今的庄里,步盈芳却没能再看到那些赏梅人的身影。这当然不是因为庄里的梅花没那么美了,更不是因为江南人已把这庄子看到腻了。只是梅弄玉既已统领江南武林,他的庄子自然也被江南人敬畏起来,哪怕万梅庄依然是客来不拒的万梅庄,那些曾经的客人也不可能再将此处当成赏玩之地。
这个道理步盈芳自然也是懂的,但她毕竟幼时见过庄子的热闹繁华,所以她还是不禁感叹。
梅虽不寒,高处却不胜寒。
但步盈芳也没能感叹多久,因为带路的表姐很快就停了下来。
万梅庄的梅花,自然是远在万朵之上的,但若按“株”计,倒也不可能真有万数之多。即便如此,千余株梅树也足够将庄子遮掩个七七八八了,要想找到片没有梅树的空旷之处,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而她们现下的所在便曾是万梅庄为数不多的空处之一,步盈芳当然也很熟悉这个地方——在她闯荡江湖之前,她们姐妹就是在这个后院练功的。
但这个地方现在也不再空旷,几十柄未开锋的长剑就仿佛代替了四下的梅树,在厚重的泥土上挺立着,剑穗上的梅花结随风飘忽,乍看之下倒也与那些摇曳的梅枝有些神似。
“这……”步盈芳显是不明白表姐为何要将这些钝剑的插在土上,思索半晌,还是只能张口问道:“这是在做法驱邪嘛?”
梅兰竹耸了耸肩,无奈的笑了笑。她没有直接回答表妹的问题,却是缓缓说道:“妹妹都说做姐姐的豪情杰气,既然是江湖豪杰,姐姐也只想得出这种办法来打发客人了。”
江湖豪杰打发客人的办法就是做法驱邪?步盈芳更是一脸茫然的看着表姐,却已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发问。
梅兰竹看着表妹一脸疑惑的表情,猜到这丫头多半想到一些莫明其妙的地方去了,但她也不继续解答表妹的疑惑,反露出个难以捉摸的笑容,吩咐跟在身后的家仆:“请柳叔把那两位客人带过来。”
“客人?”步盈芳当然知道柳叔是指万梅庄的总管家柳秋风,据说他在姑父还是少庄主时就打理着庄中事务,待姑父艺成后最先学了几手功夫的便是他,除了姑父姑母以及自己姐妹这些嫡传弟子外,也算得上是庄里的第一号人物。那客人又是什么人?莫非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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