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一辆马车加速驶过,车夫技术还算好,赶着两匹骏马净挑那些好地儿走,竟也还算如履平地。 车内,孟翊实在受不住那压抑的沉默了,掐诀在车内布了个静音结界,便对着正静静翻阅一本蓝色书籍的少女出声道:“我不懂。” 少女眼皮掀都没掀,继续翻书:“你不懂什么?” 孟翊抿唇,神情有些凝重:“我不懂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少女翻书的手一顿,继而继续翻着:“你可知,我是什么身份?” 孟翊一怔。 “你说过,你是魔。” “不错。”她抬头看他:“很陌生的字是不是?” “……嗯。” “你觉得,魔是什么呢?”她笑着看向他。 魔? “魔应该是……”他挠了挠头,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世间真的有魔存在吗?为什么他生于人间几十年,却从未听说过? 见他说不出来什么,她倒也不意外。 “我来给你念一念这书上是怎么写的啊——魔呢,三头六臂力大无穷;其貌面目狰狞青面獠牙;性格呢,暴戾恣睢、心狠手辣、嗜血成性。”她饶有兴致地一边翻着那本书一边给他念着:“你瞧瞧,写的多好,我可不就是这样吗。” 孟翊不知道那书上怎么会记载着有关于“魔”的事情,就如他不知道那本书是怎么到她手里的一样。 “所以说如果你是魔,你杀人灭城,仅仅只是为了——有趣?” 少女玩笑的神情突然冷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又慢慢地笑了:“是啊。” “我不信。”他自己却否认了这个猜测:“况且,我从未听说过魔的存在,这说明这个族群已经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当中。” “如果说你是魔,那么你的族人呢?其他的魔呢?总不可能这世上只剩你一个魔了吧。” 少女不紧不慢地合上书,没让那书有一丝褶皱。她目光低垂,看着那书的藏蓝色封面,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是啊,总不可能这世上只剩我一个魔了。” 说完这话,她便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把刚刚还爱护有加的书随意一扔,直接扔给了对面的孟翊。自己单手撑着脑袋开始闭目养神:“自己看。” …… 与此同时,万冢剑宗的藏书阁内。 “哎,小子你又来啦?”藏书阁守书人瞅见这几日常常来的独臂少年今日又来了,忙叫住他:“你前些时候要找的那些资料史书,我已经给你找着了。” 明隐微微一愣,接着反应过来后与那守书人道了声谢,便默默地跟着守书人去了藏书阁一楼的内书房里。 内书房四面墙皆由书架所挡,书架高约百尺,借阅书籍需要用专门的移动阶梯爬上去才可以拿到。 而这密密麻麻的书墙所记载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了,这便需要由专门的守书人来记住各种资料的编号,从而找到需要的东西。 守书人站在阶梯上找了找,不一会儿便从书架中抽出了一本薄薄的蓝色书籍,然后小心翼翼地拿着书从阶梯上慢慢爬下来,递给明隐:“应该这就是了。” 明隐沉默地接过书籍,又道了声谢。 …… “七千年前,上古六界遭逢大难。其中仙界鬼界崩塌……仙界并入妖界,鬼界并入人界。魔界……灭亡,其魔界所有生灵……无一逃出……均……”他突然有些念不下去了。 这算什么?!如果说孟唯真的是魔,那这世上只剩她一个魔了吗?? 她的同类、族人、亲友,全都被这场记载不详的旷世灾难毁于寂灭之中? 那她,又是怎样在那场大难之中独自一人幸存下来的? 孟翊猛地抬起头看向对面那懒懒散散撑着脑袋,似在闭目养神的少女。 少女明明听到了他说的话,可却像是完全没有反应一样。 …… ——魔界灭亡之后,有一魔于新仙界幸存。此魔嗜血成性冷酷无情,仙界诸多天骄毁于此魔手中。此魔兴风作浪罪恶多端,天地不容。 ——后神界两位神君与仙界五位仙君联合出手,共同将此魔诛于无尽海底。罚其身体受千刀万剐之痛,灵魂则受万种灭魂之刑而死。仙界商君仙君则以身饲魔,以仙体崩溃为代价封印镇压此魔,待魔元神消散,便与魔共同消失在世间。此后千年,世间再无魔,天下亦太平。 明隐抓着书的手忍不住紧紧攥了起来,却被藏书阁守书人看到,提醒了句,这才渐渐松开。 ——此魔名曰孟唯。 …… “我被打入无尽海时,元神碎成了好几片落了出去,其中一片便是在那沙漠之城。”孟唯睁开眼,神情有些冷淡:“那些仙将碎片封印在了沙漠城下。几千年来,碎片与护城大阵渐渐同化融入城民体内,若要取得碎片,此城必须要亡。” 孟翊一时震惊一时愤怒,一时又不由感到悲伤。他知少女所背负的东西是他所无法想象的,取回碎片势在必行,他能理解。可又不由为她的冷漠绝情感到难过愤恨。心里百感交错冰火两重天,竟难受得不行。 “你做出这副模样干什么?”孟唯掀眼看他:“城中所聚鲜血也助你成就了妖王之身,你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谁要这妖王之身了?!”他一时气急,一双桃花眼也气得红通通:“是你擅自将我困于本体里,也是你擅自用血在我身上作画使我无法自主地吸取……” “如果这样说能使你自己心里舒服。”孟唯无所谓地说了句,便又找了本新的古籍翻阅起来。 他被噎了回来,孟唯也不理他了,一时坐在那里只觉心灰意冷束手无策。 路途遥远,孟翊心里生着气不说话,孟唯也乐得自在地安静看着书,马车里顿时便沉默了下去,只能听到时不时地车轮碾压地面的“吱嘎”之声。 …… “你这段时间左手剑练得不错。”白胡子白眉的老人满意地看着面前少年:“只不过,我见你近日练剑太过拼命。须知,凡事点到为止即可,剑道没有捷径,你要用心体会。” “是,师父。”明隐刚练完剑,额头冒汗气息不稳,但左手提着剑,便也没去擦。 “我听人说,你常去藏书阁?” 少年沉默了一瞬:“是。” “何故?” “……我想报仇。”他这话说得十分冷淡,与话中之意截然不同。 白胡子老头挑了挑那白色长眉:“剑道需有一往无前的决心才能筑就大道,你有决心吗?” “有。”他神情坚定。 “那我便不管你了,你要报仇便报,我们剑修向来有恩必报有仇必究,记住你现在的心情,日后哪怕你迷失于世间万物,只要记得你现在的心情和决心,终能回头。”白胡子老头摸了摸胡子,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叹了口气道:“行了,你回去吧。” 明隐默了默,便行礼告退了。 自他醒来,便夜夜噩梦缠身终日难眠,只好拼命练剑妄图让身体累到极致才得安歇片刻。 后来他又得知了那人的身份,这下便对自己要求更加严格了。如同折磨自己一般日日昼夜不息地习剑,哪怕将自己练得双手颤抖虎口磨得血肉模糊,也在所不惜。 只要他还活着,就还有再见之日。等到那一天来临,手中之剑绝不留情。 而那个让明隐日夜难寐,思极恨极怨极的人,却正坐在一辆飞驰的马车中安逸地拿着书喝着茶,跨过穷山峻岭。 行车的时间太过漫长而寂寞,过了不知多久,孟翊便耐不住了,又找她说话:“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孟唯一手持书一手抿了口凉茶,淡声道:“藏灵山,莲花寺。” 孟翊摸了摸旁边矮桌上的茶壶,皱眉道:“你怎么喝冷茶。” 闻言,少女翻书的手一顿,很快便作无事一般继续翻看了起来。 几天后。 她下了马车,抬头看着天。 孟翊莫名其妙地也跟着抬头看天,却什么也没看见。 “你在看什么?” “看天。” ‘我当然知道你在看天!关键是你为什么看天好吧。’孟翊一噎。 孟唯挥挥手,那个一直沉默地为他们赶车的车夫便向着孟唯鞠了一躬,然后像烟一般飘散了。 “说起来,你来这莲花寺做什么?” “拜佛。” “哦,拜……拜什么?!” 孟翊瞪圆了一双桃花似的眼睛,一脸震惊地看着身前的少女。 这位魔说什么?拜佛? 等孟翊回过神来再问,少女却已经不说话了。 她低着头,双手合十,穿着一身素白的汉衣,虔诚地顺着上山台阶一步步向上走去。 孟翊自然是不信佛的,便吊儿郎当地跟在少女后面观察着四周。 这藏灵山位于人间界最大国家晋朝的最南端。地处偏僻,人烟罕至。除了这条青石台阶为人工而制的上山路,其余地方树木杂草丛生郁郁葱葱,一看便知人烟稀少,如深山老林一般。 ‘这莲花寺,真的还存在吗?’孟翊不由心中想道。 少女走的慢,虔诚地一步一拜,孟翊跟在她身后,也只好以龟速般走着。 这四周打量完了后,便无聊地忍不住打量起他的契约者。 少女自出那沙漠后,面容竟有了些许变化。皮肤依旧洁白剔透,只是五官却变得精致了些,已经与吕悄不怎么相似了。 ‘似乎是吸收完元神碎片起的变化。’孟翊漫不经心地胡思乱想着。如今的他再想起沙漠之城的人事,竟也不怎么难过了。毕竟他是妖,还是树妖,树木无心妖物无情,这也实属正常。 只是这般变化,对他而言却不知是好是坏。 待他们走到半山腰,终于见到了一处古朴的寺门,上面依稀莲花二字,但斑斑驳驳,满是岁月的痕迹。 寺门一处青石板空地前,一青衣小童正认真地扫着落叶,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看,便将扫帚放在墙边,跑过来双手合十行礼道:“阿弥陀佛,施主,师父让我来接您。” 孟唯一怔,继而回礼。 “施主请。”小童板着一张面无表情的小脸对孟唯道:“施主请小心脚下。此处些许石板碎裂,施主莫要伤到自己。” 孟唯点点头,绕过那些碎石,跟着小童向里走去。 ‘难道她认得莲花寺里的人?’孟翊忍不住猜想,却又很快推翻,因为她降于人世间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大漠,哪能认得这人间一处深山破庙里的人物? 但见她一举一动,似乎又识得路。 在被小童带着穿过前殿走到后院时,孟唯突然停住了脚步。 “施主?” 孟唯定定望着院中一棵树冠覆盖了整处庭院的巨大的菩提树,出声问道:“那是什么?” 小童顺着目光望去,了然:“那是一棵菩提树,约有几千年之久了。” “……几千年了啊。”孟唯低了低眸:“走吧。” 出那处庭院前,孟翊回头看了一眼那棵巨大的菩提树。 那树孤零零地立在后院正中,只要一进后院便能看到它站在那儿,像等什么人似的。 只是那树无灵,几千年了,也没能修出个什么。 孟翊只看了一眼,便扭头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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