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因为没有水利。其实很好解决,只要在河里修上坝,水多的时候拦一拦,不淹庄稼;不下雨的时候再放出来浇田,免得秧苗旱死。话说回来,我们那时候刚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穿’过来——我跟你讲过的。”四喜看看三丫。
“就像是穿过一张白纸一样,从另外一个世界穿过来。”三丫顽皮地伸出双臂,比划着。
“是喽。我们刚过来,老百姓们都不大信得过我们,听我们说修上水坝就能把涝地变肥田,都说是好事,却不肯出劳力。也难怪,他们多少年受着贪官污吏的欺诈勒索,早就不肯相信别人喽。我们当时带来了一些拖拉机,却不够用……”
三丫打断了四喜的话:“喜子哥,啥是拖拉机啊?”
四喜眨了眨眼睛:“就是……一种铁牛。力气很大,能拖动很重很重的东西。”
他看着三丫似懂非懂的表情,继续说下去:“没法子,还是得让沿河村民出工建坝。为了带头,我们也出了一些人。那时候你牛大哥是干外联的,他是海南人,能听会说当地人的方言,我就托他带着我去工地上干活。”
“在工地上干活累么?”三丫担心地问。
“嗯,累!挖土、挑泥,比咱们那时候在戏班子里还累。”四喜重重地点点头,自己和三丫在戏班里的经历他是“记得”的,这段记忆深深根植在这具身体的脑海,并不难读取。
他继续说下去:
“累是累,但村民们挺高兴。因为按照规矩,等坝垒好了,组织各村出工的官府老爷们要请大家吃一顿肥猪肉。那都是当地的猪,个子小,肉也少,可就那样,一年吃不到多少荤腥的村民也盼得不得了。”
“是啊,要是我,我也会挺高兴的。”三丫神往地说。
“我们商量说,这次没有老爷请客了,那就咱们请吧。正好带过来的约克夏和两头乌(注:都是现代著名肉猪品种)出栏了很多,个头大肥膘厚,正合村民们的口味。好家伙,消息一放出去,到处都是欢呼声,工地上的伙夫们隔三差五就跑到养猪场去‘拜访’肥猪们,有只快下崽的母猪都被他们吓得早产了。”
“那不是怪讨厌的么。”三丫担心小猪,皱起了眉头。
“嗨,也没法怪他们。当地吃这个庆功肉,讲究一个四寸膘,就是一块猪肉切出来,肥油得有四寸厚,咬上一口直从嘴角淌油,村民们说那个才叫解馋哪!伙夫们就是被村民催着去挑猪的。”四喜看看舔着嘴唇的三丫,笑笑又说道:
“等到了完工那天晚上,我和你牛大哥也跟着自己的工队一起吃庆功肉。队里除了我们俩都是当地村民,大家围着一张大桌坐好,眼睁睁看伙夫把一大盆炖猪肉抬到桌上。嚯,那一大木盆肥肉!块块肥膘巴掌厚,全都漂在浓浓一盆肉汤里,火把的光一照,满盆金光。”四喜回想起当时的盛况,也不由神往起来。
“当时天已经全黑了。带队的工头,我们管他们叫‘干部’——也是从村民里挑出来的,跟大伙儿说;‘看好没喽?’”
“大伙儿齐声喊:‘看好喽。’”
“工头再说:‘心里头有数了没喽?’”
“大伙儿再喊:‘有数喽。’”
“工头带头举起筷子,高喊一声:‘灭灯!’”
“旁边的伙夫一下子就将火把罩灭了,眼前乌漆墨黑,看不见手指。就听耳边‘呼哧’‘呼哧’的响个不停。等伙夫数上五十个数,再点上火把,一桌子人个个嘴唇都是油光,再看盆子里啊,一块肉都没有喽!”
“真好玩!吃得真快!”三丫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脸欢喜。
“可不是么,这叫吃黑肉,其实就是摸黑吃肉,能吃多少看个人本事,也就不怕吵吵分得够不够公平了。大家都吹嘘说自己吃得比别人多,要是把他们报的数加起来,整个养猪场都得吃空喽。”四喜咧开嘴,和三丫一同笑起来。
“喜子哥,那你和牛大哥吃了多少块呢?”
“嗨,我们俩啊——”四喜眨眨眼睛:“一块都没吃到。”
“啊?!为什么啊?”三丫大为惊奇。
“因为这摸黑吃肉啊,有专门的讲究。筷子不能从上往下扎——眼前黑漆漆地啥也看不见,肥肉又滑,竖着筷子根本夹不起来。你得平平地把筷子伸出去,沿着汤面挑,一筷子就是一溜肥肉,那才能吃得快。这个秘诀还是后来有人告诉我们的。”四喜嘴边扬起微笑,那段回忆还真是温暖有趣。
“真有意思,为了吃肉还能琢磨出这样的窍门来。”三丫捂嘴乐着。
“是啊。我当时就想,老百姓苦啊,他们饱受着世道的欺负,种出稻子被收走,织出布料被拿走,一年辛苦,想吃口荤腥都要流尽全身的汗,眼巴巴等着老爷们的施舍。有人说乡民狡诈小气,可到底又是谁把他们变成这个样子的呢?”四喜摇摇头,淡淡叹了口气。
“喜子哥,那后来呢?”
“后来啊,那建好的大坝帮了大忙——第二年就是大涝大旱,有了大坝,下游几百亩地都保了收成,反倒比不少好地还出粮食。有些推三阻四不肯跟我们一起干的富户吃了大亏,可穷苦人家都尝到了甜头,都跟我们一条心了。我和你牛大哥,也成了最好的哥们儿。”
四喜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黑漆漆的棚顶,看到了两岸金黄的麦浪,这让他不禁悠然神往,一时忘了身边的世界。
“喜子哥,你不是很想回去,去找那些朋友。”三丫把毛茸茸的脑袋扎进四喜的臂弯,静静地问。
四喜沉默了许久,轻轻摸了摸三丫的头顶:“不说了,睡吧。”
寂静的冬夜,大雪飘扬,除了篝火偶尔迸出的火星,再没有一丝惊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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