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笙说罢,一如记忆中阮香浮亲自示范给她看的那样,轻轻垂下脑袋,刚好露出一截又白又细的美颈,仿佛一手就能掐断。 严琢这才低头去看。 桃笙亦在此时抬头,含愁带泪地递过去一个柔柔的眼波。 只见她鬓发已乱,双颊红肿,一双晶莹剔透的眼却是越发明亮动人了,且带着一股子叫人心折的坚定,额头上还有几道石子路上碾出来的血痕,不似以往黏黏腻腻的可怜劲儿,反是如一株傲立于风雨中的小草—— 渺小,卑微,却十分顽强。 一眼之下,严琢的心就被桃笙的模样给触动了,将自己方才生起的怨怼给全然压了下去,此刻又觉着自己方才太不应该那样想她。 他当即去扶桃笙,口中温声道:“你这又是何苦呢,我既然带了你回府,就不会再抛下你不管。” 阮香浮敏锐地捕捉到严琢的一个“再”字,抬手制止了丝萦上前的举动,静观其变。 桃笙并不肯起。 “公子,是笙儿对不住你。”她抬起脸,痴痴地望着严琢,眼中含泪,声音婉转多情,“笙儿这辈子已是对不住你,只求下辈子,能早早遇到公子,便是即刻死了也甘愿……” 严琢大恸,拥她入怀:“笙儿,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桃笙嘤嘤哭泣,可那双眼却越过严琢肩头,冷冷地盯着他身后的阮香浮,毫不掩饰其中的恶毒恨意。 她为什么偏偏要恨阮香浮?桃笙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了,阮香浮若是凄惨些,她就觉得自己过得舒坦些。 阮香浮差点为桃笙这一番表演叫好,可惜那严家小郎君若是真真被桃笙打动了,就不符合她对于桃笙的初衷了,当下便整了整神色,准备亲自披挂上阵撕破画皮,多少要让严琢知道些世间险恶,而不是一直这样叫人好骗下去。 她给丝萦递了个眼色。 丝萦作势欲呕,但仍是清了清嗓子,惊醒了那对相拥的鸳鸯鸟。 “好了,演够了吧?”丝萦冷笑着朗声道,“桃笙姑娘这变脸的绝活真叫人大开眼界,只怕严公子平日里可见不到你方才指着姑娘鼻子,叫去严府做个暖脚小婢的威风模样。” 严琢僵了僵,松开了手:“笙儿,你为何要如此折辱阮姑娘?” 他心里是相信丝萦没有说谎的,因为这丫鬟在他印象当中耿直爽利,虽不如桃笙机灵,却是个忠心的。 “不,公子我没有,是她冤枉我。”桃笙哭得好不可怜,“我向来知你心意,哪里敢做那样的事?我巴不得姑娘也入了府,长长久久地伺候她才好。” 严琢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时无法判断。 这时,阮香浮轻笑一声,道:“好啊,既然你都这样说了,不如严公子今晚就来金阙楼赎我?别的我也不求什么,只要笙儿你长长久久地伺候我,也尽够了。” 严琢面露惊喜,把什么都忘在了脑后,连忙作揖:“若是阮姑娘应允,严琢必不负你!” 桃笙则是哭声一噎,“姑娘你何苦为了对付我,就赔进自己一辈子呢?” 丝萦插嘴反问,“桃笙姑娘觉得跟了严公子就是赔进一辈子?” “丝萦姐姐多想了……”桃笙不知该笑还是该哭,“我不是那个意思的。” 她还在想法子应对,阮香浮已是突然掉下泪来,惨笑道:“呵呵,原来你嘴上说的那些都是假的,算我看错了你!” 桃笙被她唬了一跳,没能立刻接上戏,阮香浮却哭得梨花带雨,丝萦又在旁好言安慰,直叫严琢顷刻就把桃笙给忘了。 严琢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就要上前拉她,“阮姑娘……” “你别碰我!”阮香浮怒瞪他,一双眼却红艳艳、清凌凌的,娇美动人,“你带着她滚,滚!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你们了!” ——这一句倒是实打实的真心话。 说着就别过脸去,双肩微微颤抖。 丝萦一边轻轻拍着阮香浮后背,一边在她耳边轻声提醒:“姑娘,你可别笑了吧……” 那边严琢面色惨白,仿若无法置信过了好一会儿突然甩开桃笙,拉下脸说:“枉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好的,这下子你要把我和阮姑娘生生拆散了,才肯满意么?” 桃笙一下子懵了,膝行过去哀求道:“公子,我不是,我没有……” “够了!”严琢看起来十分失望,“既如此,我就放了你自由之身,稍后你自己出了府去,我再也不想见你!” 桃笙瘫坐在地,像是头次认识了严琢那般,终于忍不住流露出真正的情绪。 “公子,你就为了她,要赶我走?”她颤声指着阮香浮,“你可知她是个没有心的,这一切都是她逢场作戏,故意与我为难的……” 丝萦适时怒道:“桃笙你才是个没心的,姑娘对你那般好,你却这样对她!” 严琢听了这话,脸上失望更重,冷哼一声,再不看桃笙一眼。 阮香浮正捂着脸假哭,觉得自己今日的表现精彩极了,背主的贱婢是惩治了,可这个多情而不自知无情的探花郎,该如何叫他吃顿苦头呢? 或许让他早日娶了上辈子那祸害,倒能凑一段良缘。 忽然斜地里插进来一声冷笑,却是有人把她的好戏给破坏了—— “好,真是一场好戏!” 率众而来的季鸾似笑非笑,斜飞的眼尾里含着讽意,偏他还扭头朝身旁的人说:“尉珩,你不是最喜欢救风尘么,还不掏钱去赏?” 尉珩一张俊脸黑沉沉的,薄唇抿得死紧,右手按在胯间佩刀刀柄上,指节捏得发白。 季鸾定定地看他,唇角勾起,笑意却不达眼底。 相差无几的一幕,在过去的大半个月里发生了,不知道多少回,但季鸾并没有丝毫的厌烦,反而认为逗弄逗弄尉珩,是一件再有趣儿不过的事,甚至令他暂时歇了寻常猎艳的心思,几乎日日都要到衙门里盯着尉珩。 他将这称之为:熬鹰。 尉珩正是那头注定被驯化的苍鹰。 而季鸾,是一个富有耐心的熬鹰人,手里紧握着尉珩的前程和一柄随时落下的刀子,只等他真正低下高傲的头颅,向自己屈服乞怜。 尉珩垂眸不语,这并没有令季鸾感到任何尴尬。 他一身缁衣,缓步走来,自有人压着刀拨开了挡路的严琢与桃笙,明明穿的是锦衣卫办案时制式的缁衣黑帽,偏偏他肌肤极白,莹润如玉,一看之下就比旁人多了几分恣意风流,不像一个杀人放火的,更像一个偷香窃玉的。 而季鸾也确实是一个喜欢偷香窃玉的。 严琢被人捋到一旁,见季鸾的目光从尉珩身上,转移到阮香浮那处,心头一跳,竟是这些缁衣枭卫的赫赫威名。 他挣扎地大叫道:“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要干什么!” 季鸾“嘿”了一下,发出一个气音,停下脚步。 严琢见这缁衣枭卫抬手拂了拂左手手背,并未回头,而是随口点了一个名字:“尉珩——” “属下在。”尉珩立即出列,对着季鸾背影抱拳,“大人有何吩咐?” 他心中暗道:这严侍郎的公子怎么不懂眼色,都差不多逃过一劫了,竟还要来主动招惹季鸾这混不吝的。 季鸾依然没有回头,可他连声音里都透着不怀好意,幽幽地道:“你告诉他,我们是什么人。” 尉珩深吸一口气。 他收拳转身,使了个眼色给压着严琢的两名力士,让他们松开人,又取下腰际的腰牌,在严琢面前一晃,快速地道:“锦衣卫办事,闲杂人等速速退散!” 严琢自然是认得那腰牌的。 说起来,他一开始就猜到了这伙贼人的身份,毕竟敢在莺园这种地方横行无忌的,除了锦衣卫还有哪个。 可阮姑娘那样娇弱的人儿,又怎么会与这帮枭卫扯上干系?因此,他是如何也无法眼睁睁避开自保的。 于是严琢定了定神,朝似乎好说话些的尉珩拱手道:“在下翰林院七品编修严琢,家父乃是刑部侍郎严宗万,敢问大人此行所为何事?” 尉珩皱眉,冷冷地睨了严琢一眼,说:“我等办事,毋须向你解释,严探花既与此事无关,应当早早家去。” 却是直接点明了严琢身份,仿佛半点也不卖刑部侍郎的面子。 严琢脸色发红,不敢与尉珩对视,抿了抿唇,还想再问什么,尉珩身后的季鸾就不耐烦了。 严宗万那狗腿子,怎么养出了这样一个蠢得很的儿子,还有脸求舅舅替他儿子在今上面前争名? 还不如给了方家的呢! 季鸾撇撇嘴角,大声道:“尉珩,你有完没完?再磨磨蹭蹭,就把这小子也给我抓回去!” 说完却是从怀里抽出一方素帕,执起阮香浮一双纤纤玉手,一面装模作样地拭去她手背上不存在的脏污,一面放柔了声音对她说:“阮姑娘,仔细脏了手。” 他语调温柔,眼神却迫人得很,像是要将人当场给剥光了。 阮香浮抽了抽嘴角,脑子里正想着如何应付季鸾才好,当下也只能垂首低眸:“这位大人……” “我姓季,上禾下子的‘季’。”季鸾摸了一把这娇娇美人儿的小手,调笑道:“你生得这样美,不如随我回府,日后锦衣玉食、豪宅美婢,都是不缺的。至于这惹人厌的贱婢,哪里至于劳烦你出手——” 他顿了顿,眼里带上邪气,“我替你杀了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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