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颢的手颤的更厉害了,随即他又听到了那片噩梦般的声音,“第三首,第三首出来了”

萧五娘子依旧是刚刚唱完二叠,柳轻候的第三首到了:

落拓江湖载酒行,

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

赢得青楼薄幸名。

这首诗固然不如前两首,但其间的浪子忧郁气质却与彼时之扬州颇有暗合处,尤其是那些年纪不大的士子更觉喜欢,只觉字字句句真真是说到了自己心坎儿上。

但这时候众士子们反倒已经不怎么好好品评了,完全跟不上啊,上一首还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下一首又出来了,还是那么好,脑子都转换不及,却让人怎么评?

一边骇然于柳轻侯速度之快,自然就有不少人将目光转移到了崔颢身上。

斗诗大家谁没见过?只不过以前所见的斗诗都是你一首我一首,此来彼往,但今天柳轻候都出了三首了,崔颢怎么一首还没出来,就不说他急不急,你看那玉娘脸上的表情怕是都要哭了。

玉娘真的要哭了,此前花费重金、继而小心伺候,她在崔颢身上费了那么多心思,寄予那么高的期望,谁知此刻竟是如此结果!从斗诗开始到现在,所有人看的都是萧五娘子,她全然成了陪衬,所携乐器甚至到现在都还没启用过。

心中既怒更急的玉娘回头去看崔颢,眼神简直焦躁的要喷火,但其一看之下心中顿时冰凉,崔颢混跟失了魂般怔怔的,这样子如何写得出诗来,更别说好诗了。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玉娘就听到萧五娘子琵琶声又是一变,该死的,第四首又出来了:

人生只爱扬州住,

夹岸垂杨春气薰。

自摘园花闲打扮,

池边绿映水红裙。

第四首萧五娘子勉强唱了两叠,第五首又来了:

城北风光绝点尘,

垂杨个个斗腰身。

榆钱飞尽荷钱出,

买断扬州十里春。

不行,不能再这么等了,崔颢今日注定已成笑柄,我却不能与他做了陪葬。玉娘主意打定,堪堪在柳轻候递过第六张纸时,抢先起身接过,媚声笑道:“姐姐调弦尚且不及,喉咙也已沙哑,状元郎这一曲便由妹妹代劳了吧”

这变故引来一片哄笑声,玉娘咬牙忍住只当没听见,今天输已成定局,但万不能像崔颢这浪得虚名之辈般呆若木鸡,现在必须发声,必须唱才不至于堕为笑柄。

琵琶轻拨定好调子,身后追随已久的婢女顿时应和上了牙板与手鼓,玉娘一开口别是一番风味:

十里长街市井连,

月明桥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扬州死,

禅智山光好墓田。

己方的歌女都跳到了对方船上,崔颢总该有所表现了吧,然则众人注目中崔汴州依旧呆若木鸡,手中兔毫笔尖点点浓墨一一滴落纸上犹自不觉,唯有胸前起伏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诗障,崔汴州这是入了诗障了!”

“敢问苏兄何为诗障?”

“就是打懵了急火攻心!他现在脑中必在翻江倒海,却又没个喘息之机,越急便越僵,就如遇墙障身而不得过,却又不知别走蹊径一般。要是状元郎能停一停,哪怕只是停一会儿”

柳轻候从不知诗障,自然也就没停。依然是一首接一首,由萧五娘子与玉娘两人一交一替,你一首我一首,一直唱到了二十三首,二十三首首首都有可观处,二十三首中崔颢始终未发一言,未出一首。

第二十四首玉娘刚唱出第一叠:

霜落寒空月上楼,

月中歌唱满扬州。

相看醉舞倡楼月,

不觉隋家陵树秋。

卢继宗伸手一把攥住了柳轻候提笔又欲落纸的手腕,“够了!贤弟,真的够了。似你这般再写下去,却让以后到扬州的诗客们还怎么活?”

卢继宗话音刚落,崔颢口中蓦然喷出一声不知憋了多久的怒叹:“气煞我也!”话音未落双眼一瞪,整个人直挺挺向后倒去,若非身子后侧那长随扶的快,这下子就得直接砸在地上。

玉娘的琵琶与歌声戛然而止,望海楼内外一时鸦雀无声。没开始前原以为当是势均力敌,甚至崔颢更胜一筹的斗诗斗出这么个结果来,谁能想得到,就是想到了谁又敢信?

目光由崔颢身上回到正自活到着手腕的柳轻候身上,扬州众士子们的眼神、心绪复杂的自己都说不清。

凶残,真是太凶残了!

这那里是什么斗诗啊?分明就是**裸炫技般的碾压,大开大合的血腥屠戮,被他屠戮的对象还是少年成名,如今早已诗名遍天下的崔汴州。

同是少年及第,状元之才竟恐怖到一至于斯耶!

就他这诗才捷才,天下间谁人可堪抗手?以后谁还敢与他邀战斗诗?

卢继宗从崔颢身上收回目光,往后摆了摆手,示意随从上前收拾残局。自己则将门窗内外打量了一番后神色古怪道:“二十四桥美扬州,状元郎今日却是二十四诗惊天下,只是未免太霸道了些,纵使才如泉涌,也该徐徐发之才对嘛”

柳轻候甩着手腕子笑了笑,“为免以后再被人邀战斗诗,今日难免肆意了些。歌诗之道虽足以怡情言志,却绝不足以傲人,毕竟文章不足以经国,实干方能兴邦。诸生,益其勉之!”

他这番话若是刚来时所说,哪怕他是状元郎也必遭人所讥并反感,毕竟年纪太轻,官职的品秩也不够,当众说这种话难免就显得份量不足。

但一番斗诗之后,有了刚才非惊采绝艳不足以形容的表现,尤其是这份表现中透露出的举重若轻的轻松与碾压崔颢的霸气之后,这番话说起来就显得顺理成章,扬州诸生不仅不觉得刺耳,反而感觉理所当然。甚至还有不少人就此躬身下去,朗声道:“唯,谨受教!”

这态度俨然已是将柳轻侯师事之。

崔颢被卢继宗带来的从人扶走了,他急火攻心的很严重,必须马上找郎中调理,否则后果实在堪忧。

没有多少人将目光投注在他身上,在一场由他自己挑起的斗诗中败到这么惨,汴州崔颢注定已是明日黄花。他用自己的落幕为柳轻候垫起了最好的踏脚石,自此,状元郎的声名将大震于江南,丝毫不逊色于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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