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我要上课了,不跟你聊了。拜拜了啊,晚上微信联系。”

“姑姑再见!”

“哎,侄儿啊,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

田唱还在打电话,可声音听不见了。余正夏彻底没心思去听了。他满脑子只想着一个问题:田唱会不会见到他的异样?他怕田唱知道他没好好穿裤衩,怕田唱知道灰色布块之后的异样,怕田唱闻到跟随在他身上的气味。一路忐忑过后,余正夏终于抵达了目的地,赶紧把门关上,严丝合缝。他要把他的羞赧全部冲掉。调整好架在架子上的莲蓬头,他赶紧将水调到最大档,湍急的凉水打在皮肤和浴室的瓷砖上,再反弹,反弹出细小的水粒儿,落下。他急于将他的羞赧洗掉,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洗得不留任何痕迹。他稍微往后站了站,手垂下去,轻轻往后一拉,边冲洗,边用手指肚上没有角质的地方去擦拭,冲洗擦拭完了,手再轻轻地推回去。再用上午刚放到柜子里的男士沐浴露洗。闻不到令人不悦的消毒液般的气味了。他却安不下心。冲洗完残留在浴室墙壁与地面上的泡沫,用毛巾擦擦身上不带盐分的汗水沐浴后残留的水珠,穿上四角裤衩,推上浴室的门,拿开床上的枕头,拎起附着层微妙气味的旧裤头,再拿着肥皂盒,去了水房。寝室的洗手池,完全容得下袜子或者围巾一类的小件衣物。可他不愿到洗手池边洗。

手拿旧了的四角裤,余正夏走到水房。一大长条的水池旁,男生们在洗各式各样的大件衣物,在刷鞋,百分之八十,都至少光着膀子,剩下百分之十五则将外面的衣服直接穿到了水房。穿睡衣出来的他,活脱脱一个异类。然而,叫余正夏随大流,比叫他当异类还难受。他太内向了,没怎么试过和同龄伙伴共处,自然也没试过和同龄伙伴光膀子共处。他不是不嫌天热,可没办法,水房没有空调,只好任由棉料子贴着他,制造额外的燥热。

但愿室友们别过来。

不过,即使他们没过来,又能怎么样?他还不是得将洗完的布料晾到寝室的阳台上,供室友们暗地里揣测。都是男生,一见会令他们兴奋的事或者物,就会兴奋得要飞起,兴奋得推测个不停,说不定还会背着余正夏本人的面,兴奋地开始窃窃私语这些并不是什么低级趣味,可总归不能放到台面上去说。一醒来,他们便都会知道,余正夏去一楼堵头的水房里洗了什么。

忙碌而又凉快的水房里,余正夏寻到了一隅,展开裤衩,打开水龙头,水很快将布料浸湿,深浅不一的灰变成了一整片的深灰。也正是在这时,他发现,他的右后方,水房的窗户旁边,有一台洗衣机,听声音,它的卷筒仿佛在高速旋转。几乎与水龙头开始放水同时,卷筒慢慢减速、停转,洗衣机传出四个小节的欢乐颂,声音有些乏味,单调得只有五个不同的音阶。

余正夏攥紧两个拳头,用上全部腕力反复地搓,搓得他都觉得,手里的布要被扯破了。搓了大约一两分钟,水房后面传出一声大喝:

“谁的衣服洗完了?”

余正夏不管。一来,那不是他的衣服二来,他暂时也不打算用洗衣机洗衣服,有洗完了却没被及时收走的衣物堆在洗衣桶里,并不碍他的事。况且,他有一些复杂的心思,之前没来得及顾上,却在水流声与搓衣服声中,慢慢浮出,浮在他心头。他心里全被这些复杂的心思所占据。

“谁的衣服洗完了?谁的衣服洗完了?”

吼中带上些怒。余正夏仍然不管。肥皂盒空了,肥皂在面料上擦着,像大块橡皮一样地擦着,擦得布料泛些白,擦得四角裤的反面,显而易见地白了一块。难看又难堪的污渍,早已被白色遮盖得看不到了。但在他眼里,它仍在。对于睡眠中所生的不好的念头,他无法释怀,耻于详细描述。他沉浸于耻中,沉浸了许久。

他梦到了一直放在心底深处却始终难以望其项背的姑娘。他和她搭话,和她表白,和她牵手,和她拥抱,和她嘴对嘴,甚至和她进行稍深些的接吻。其实,他没告诉虚幻中的他,他不敢朝她开口,不敢试探她的视线,不敢站到她旁边,甚至不敢承认他对她什么心思。梦境是个好东西,所有现实生活中不敢做的、不敢想的,都没了阻碍,都会迎来水到渠成。

若非区区两个手掌大的布料告诉他,他对她其实是什么心思,他恐怕只会自欺下去。初二以来,他从他的心声中听到的,一直是个能称作完美的谎言:他喜欢她的文字,喜欢她贴在画室宣传板上的山水国画,喜欢她灵性四射的双眸,就像喜欢一切有灵气的事物那样,只有关于美的欣赏,不含男女之情。珠穆朗玛峰山脚下的仰慕者,怎么会对站在八千八百四十四点三三米高处的美人,生出男女之情呢。

喜欢她的所有,却不想和她建立男与女间最深刻的关系,只任凭自己归于她,不妄想她会属于自己。他以前都在这么骗自己,到现在,终于骗不下去了。梦见她,与她相伴,带着心满意足醒来,再去处理甜蜜的美梦给他留下的一些不太好处理的东西。自打当时的初见,他便将她划入了八十辈子都触不到的范围。他以为他接受了现实,然而并没有。他想和她发生些浪漫的联结,浪漫得他简直要想……甚至……那简直是一连串羞耻间最大的一颗。那是在亵渎她,都是在亵渎,难道他不知道吗?赤红蔓延到脖子根,眼镜埋得更低了。

“谁洗完了衣服没拿出来晾?!”又一阵压过水花声的吼,“谁的床单和卫衣?!再不拿,我扔了啊。”

余正夏将水龙头稍稍拧了些,布料上多出几滴水,又多处一股细小的水流。就着水流,他一下一下搓,搓出同样细小的泡沫颗粒,颗粒又被水给冲走。头低得不能再低,眼镜快要砸到洗衣池里。

“再问最后一遍,谁的衣服,赶紧来认领,不然扔掉了啊!”

就在这时,一双塑料拖鞋,拍打在水房的地面,啪嗒啪嗒,由远及近。是机子里衣物的主人。听他说要领回衣服,余正夏才知晓,那是他的上海室友。该不该转过头去打招呼?余正夏心生一瞬间的举棋不定。不转头,没礼貌转头,无疑会提早出卖他的秘密。他本想能拖多久算多久。

“嗨,睡醒了啊?”余正夏扭头说,装作若无其事,好像仅仅是在洗袜子。

姜天目光落在余正夏手中深得发黑的灰布料,准确无误,像神枪手,一枪击中靶心。他给了余正夏一个耐人寻味的坏笑,再弯下腰,两手贴着筒壁插进去,抱出床单和卫衣:

“怎么,一起床就洗这东西?”

余正夏不想回他好话。姜天果然口无遮拦,一点门都不把的那种。他想甩掉手头洗的四角裤,想一扔了之。但既然被姜天见到了,也就没什么好遮掩躲藏的了。他只是硬着头皮,飞快地回了嘴:

“我就不信,难道你你就没有半夜不得不爬起来洗的时候?”

姜天不惧怕余正夏,只是抱着潮湿的衣服,站在余正夏后边,邪笑着跟他说:

“我猜,你肯定梦见了某位老师。”

“那你倒是猜出个具体姓名啊?”余正夏忍住想叫姜天闭嘴的冲动,准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姓苍的还是姓波的?”

“姓甚名谁,我猜不出来。不过……”姜天依然抱着洗衣机里出来的东西,不肯回118,“我猜得出来她穿什么。像你这种斯文败类型的……”

“快回去晾你的床单去,”余正夏搓四角裤的力气大了点,不知道什么是,“好像谁愿意听你分析似的。”

“哎,别急着撵人啊,”姜天站定在水房里,“我还没说完呢,万一猜对了呢?”

“那你猜一下呗,看看对不对。”余正夏说。

“根据你斯文败类的长相类型,”姜天说,“推测您喜欢清纯的眼镜美女”

“推荐错了,我不喜欢。”余正夏关掉水龙头,两手拧了好几拧,“给你机会,再推荐一次。”

“那行,”姜天依然抱着床单和卫衣,一点不嫌沉,“再猜一次,推测您推荐邻家大姐姐”

一位陌生男生放衣服进洗衣机里。转筒里又开始灌水。

“又推荐错了。”余正夏又打开水龙头,四角裤放到水流下面,“你快回去吧,别在这儿乱给我推荐了。”

“那我回去了,”姜天退后了两步,说,“拜拜了,斯文败类。”

“什么斯文败类,”余正夏说着,再次浸湿了深灰色的布块,“回去收拾你。”

“行,不叫你斯文败类,直接叫你败类吧,不加修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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