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与地狱孰好?”

歌喉未落,人群中一阵惊呼。

谢皎立刻起身,施半仙像只冻僵的鸟,从二楼厢庑重重地摔了下来。一声闷响,尘飞当场。

……

……

一折戏演完,小刀怅然若失,他突发奇想道:“慈师,换成是你,你愿意祭龙么?”

“我能为绝世美景舍生忘死,但我做不到为一帮贪生怕死之徒白送性命。”

谢皎心有不平,“不问社稷问鬼神,何时再生西门豹?一死成圣,你愿意吗?我反正不愿意。”

话正说着,一块油纸包的玫瑰糕从天而降,刚巧落在她怀里。南柯扛一把小盾似的玉兔捣药伞,一道烟从二楼下来,挤上她的条凳,先发制人。

“快吃,我好不容易溜出来,别叫我看戏也不尽兴。”

谢皎四顾,货郎叫卖甜瓜,小刀扶起赖在地上不动的施半仙,没有家丁跟过来。

她低头有些恼,南柯申明道:“我没吃别人给的东西,我自己带了。”

油纸揭开,玫瑰糕嵌着碎核桃仁,谢皎借问:“你有哥哥?”

“懒得提他,败坏家门名声。”

“我哥总敲核桃给我吃。”

她分一口给小刀,买四条甜瓜,施半仙背对戏台,浑浑噩噩坐在地上。

一条碧袖子伸过来,绿腰怀里琵琶横放,眼巴巴瞧着谢皎:“一回生,二回熟。”

她就势分出去一条甜瓜,绿腰合十道:“你人真好,我吃这一口,少十年阳寿。”

“你认识阿鲤么?”

“算认识,班头背地里叫她‘胭脂猛虎’,多威风的名号!”

绿腰抹嘴,谢皎灵光一闪,施半仙大声叹息道:“昨夜东海鲤鱼,吞却南山猛虎。我认得她,她找我来了。”

丐帮长老一副落拓样子,开口也没人信。快鼓急传,绿腰抱琴就走,乐工班子锣声催人。

“咣当!”

徐覆罗金发绿蟒袍,赤着一张大脸,体态丰满地跳出戏房。

他披甲上台,换了一副人皮,衣角绣满了密密竹叶。安禄山以肥美之姿,连翻十二个筋斗,赢得满堂喝彩。

“美人在哪?快快传与我赵别盈一见!”

词没对上,小卒一时哑了,徐覆罗洋洋洒洒,又嚣张道:“爷乃人中赤兔,马中吕布。就算我恶贯满盈,奸淫掳掠,为非作歹,死有余辜!你们有眼不识泰山,挡我赵别盈前路,若辈都是狗子!”

谢皎扫视台下,池座里密不透风。方才那名无牙道士戴胜,听了顿时变色,贼眉鼠眼,抬脚就出了天后宫。他出门本往右去,似被金衣神将吓了一跳,脚一拐,捂住道帽,往左逃了。

阿鲤拂帘出场,头顶一张惨白面具,身上吊着三根悬丝傀儡的长纱带子。

“我本江南孤女,今朝身不由己,来做龙王夫人。你就是东海龙王?”

“正是……”徐覆罗刚要应下,天后宫外那具金衣神像晃荡双袖,大摇大摆地穿过成排的观者,步伐六亲不认,高声应道:“正是在下!”

“啊?”徐覆罗懊恼,“我打错人了!”

南柯奇怪,“她为何在笑?”

谢皎轻声道:“有人守护在旁,是不会强颜欢笑的。”

“东海龙王独孤标,今日娶你为妻!”

施半仙霍然抬头,对上金衣神将,一副“鬼见了我”的神情。那神将的胸前画着历历白骨,死气慑人,樟木偶头的鬓毛眉宇却依然平静喜乐。

谢皎头皮一麻,南柯躲在她肩后,小声道:“独孤标身患恶疾,不是早就被他的三个儿子杀死了么?”

她微微侧首,南柯说:“你没听说过东极宫么?”

“活人怎么能嫁给死人?”

阿鲤含颦带笑,手脚被悬丝一振,惨白面具遽然下坠,扣住她艳若桃李的脸。

独孤标大肆专断:“你是傀儡,不是活人。”

谢皎怒斥:“你放屁!”

施半仙蓦地大笑,台下醒与不醒,都像疯魔之人。一个蓬头稚子眼见阿鲤的脸消失,怕当真如此,哭得死去活来,正对戏台磕了三个响头。

她袖中飞出一条红纱,擦过谢皎肩头,拍掉小孩的眼泪。

独孤标堂而皇之地坐入席中,阿鲤收纱掩面:“我既想拿走你的心,又不想叫你察觉。”

绿腰屏息奏乐,为她滚出碎珠似的龟兹胡曲。

一丈红纱漫挂头,那新娘举振广袖,绕转衣袂千百回,在螺旋穹顶下腾现出乳白色的窄衫绣裤。羯鼓猛响,她昂首振袖,流纱飒然成波。

舞女脖颈笔直,凌厉得像刀锋。

谢皎喉头发干,心想:“她没看我,却好像在跟我说话。”

琵琶独独先激楚,新娘动荡腰节,如舞似跌,现出一副鬼魅的狂态。

她一跃如虎,好像一朵兀然盛怒的大丽花,将水衣旋握在头顶。

阿鲤呼的扔走七重纱,抛开一片断魂,雪色藕臂招摇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两手倏然合掌,她一把揭开面具,无情眼亮如刀光。

疾风劲雨的琴声落落滔滔,舞女的身姿酷烈决绝,脚下玉山将倾。绿腰咬紧牙关,不敢泄掉那一口气劲,钢弦割指也浑然不觉痛。

一声裂帛,银瓶乍破。

美人一下伏在台上,她慢慢抬起头,点燃了锐利的目光,“我的命运,不该如此。”

施半仙闭着眼听,大叫一声好。

金衣神将的戏服十分巍峨,身后投下一片阴影。恭其盛一无所见,急得抓耳挠腮。他歪极了脑袋,就见徐覆罗将七重纱盖在阿鲤身上,奇怪道:“他怜香惜玉,有什么好处?”

“人间有谁非梦幻?风骨自是倾城好。”

独孤标的词儿在蚕蛹似的神衣里打转,声音似曾相识。

谢皎疑心又是生迦罗作祟,却听台上徐覆罗一声惊叫。他跌坐在阿鲤脚边,一条黑王蛇沿朱金色的梁柱游了下来,吐出火苗似的舌尖。

“我有你的脸,你还会爱上我么?”

她临风站在日光下,垂眸看向陌生人,徐覆罗张口结舌道:“敢、敢问姐姐芳名……”

“小心!”谢皎低呼。

金衣神将的木俑砰一声炸裂,跳出一个包头蒙脸的汉子。嘭嘭嘭,这三步极久,谢皎抢步上台。徐覆罗面如土色,一把抓护阿鲤,蒙面人的短刀冷冷地朝他后心扎去。

一朵金字罗盘伞蓬的张开,谢皎旋伞一挥,短刀沿伞边滑了下去。

蒙面人一击不中,笑得眼尾炸花。

她凛眉跃起,左臂勾住他凉腻腻的脖子,将人拐下戏台。两旁边厢站出七八名蒙面人,乌压压地跳下二楼,场中一时大乱。

天后宫出口无人封守,观者沸沸扬扬,哄然似鸟兽散了。恭其盛连推带搡,率他两个喽啰逃出大门,立刻把门关死。游侠翻墙而出,在墙外接住乡民扔出去的孩子。

谢皎绕柱飞回戏台,俯视这帮刺客,沉声道:“你们对虎落平阳的戏码趋之若鹜,但我有一问,人杰都不足以自保,你有什么本事自保?”

“赵别盈的命很值钱,人也大有名堂。让他无法自保,就是我的自保。”

为首的蒙面人阴阳怪气,徐覆罗送走阿鲤,手忙脚乱脱下臃肿的戏服。他跟谢皎背靠背,低声说:“鱼上钩了?”

她朗声道:“你见过赵别盈?”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

徐覆罗装模作样,“‘谁不重要’阁下,你死也让我死个明白!”

蒙面人啐道:“我乃红毛狮子生迦罗,记住这个名字,下辈子找我报仇吧!”

那帮人亮出明晃晃的短刀,嗡的围攻过来。谢皎右手收伞劈头,左手扣腕,膝盖一顶,顺势扯臂抱摔,一下子解决两个。

徐覆罗左闪右闪,抱柱踢胸,飞出去的刺客轰隆隆砸垮了三排条凳。

他腰伤没好,很快被人踉跄踹倒。谢皎抛伞一张,盖住徐覆罗,短刀劈上乌皮布毫无划痕。

冷锋攻背,她扬腿踩刀,腿弯压臂弯,一手搂住脖子,重重掼开了刺客。一番打斗之后,四下尽是呻吟声。

蒙面人冷眼摆开架势,两手各持一把三头银叉。

“生迦罗?”谢皎嗤之以鼻,“你没他疯,这副阵仗,借刀杀人,演给谁看呢?”

她脚边一踩,翻上来一把短刀,把手是个小骨朵。钝器能破重甲,蒙面人两刺不中,反手用骨朵砸向谢皎的天灵。她矮身扫腿,蒙面人麻利跳开,砰的一声破门而走。

谢皎追出天后宫,门右赫然坐着一具汉子尸身。那人胸口赤红,死了不久,想必是金衣神将原本的戏子。

刀截秋光,从左刺来。她铮的一声挡住,左手立刻扣住蒙面人手腕。

短刀对三股叉,谢皎横臂一划,蒙面人讶然后退。他摸向腹部,掌上一条血线,右手银叉愤然投向谢皎。她侧头避开,右手短刀正被那人踢飞。

谢皎躲无可躲,欺身上前,双手扣双手,两回拚力反身之后,叉尖终于压向他的蒙面。

这男人眼尾炸花,一个过肩摔,把她甩出一丈远。谢皎腾空落地,乌发迸散,刨花水的香气一下轰然。

“你戾气太重。”

蒙面人转身重系黑布,擦掉鼻头汗珠,出言挖苦。她的发梢像钢鞭一样,打在脸上火辣辣发疼。

“没戾气的人,不是躺在地上了吗?”

谢皎直截了当,站起了身。他变了脸色,不得不承认道:“你聪明得过头,还喜欢撒野。这桩仇,我记下了。”

“正怕你忘,省得我去找你。”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但说到头来,信徒比大盗更置圣人于死地。我要杀赵别盈,倒不是为了这个,更不是为钱。他算不上什么圣贤。今天是我饶你一命,靠水吃水,不在天后宫见血。”

谢皎一怔,蒙面人的手下从天后宫赶出来,他在撤退前,说了最后一句话:“小鬼咨言大鬼,人间由谁称王?”

“下次再来,刀不留情。”她扬声道,“我从小的心愿,可不是长大了活成鹌鹑!”

云暗青天,空翠的树影在谢皎身上很快黯淡,凉风吹得她薄汗发冷。

南柯和小刀一左一右扶着徐覆罗追来山道,就见蒙面人像归林的乌鸦,三两下就没了踪影,扬长而去。

“你受伤了。”南柯惊呼。

谢皎低头自顾,徐覆罗上前,小刀咦道:“你们俩的后腰都在渗血,伤在同一个地方。”

她伸手一摸,是一条细血迹,抽气道:“破了皮,不是大事。”

徐覆罗嚷道:“你不关心我吗?我差点离开这美好的人世间!”

谢皎接过施半仙的罗盘大伞,“没事,伞好好的,没破。”

“没人问你要伞,算命的去追戏班子啦,”南柯心有余悸,一阵一阵地反胃,“你们说打就打,吓了我一跳。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白天瞧并不害怕,夜里便叫人心里发毛。”

谢皎解下右手腕的纱带角子,重新绑好头发,“南柯,你回明花团吧。”

“怎么,我是累赘吗?”

“我这儿不安全了。”

南柯扛起玉兔捣药伞,“我不在乎!”

“我在乎。”

“吃过我的玫瑰糕,你还出尔反尔。”

南柯扭头就走,没几步忽然回头怒喊:“你们都是小猪!”

谢皎失笑,“她连烂话也闻所未闻。”

她拾起草丛里的三股叉,交给徐覆罗:“查一下它的来历。雷潮电辉哪位都好,你帮过他们,有交情吧?”另外吩咐小刀:“送南柯回去,我四处走走。”

徐覆罗忧心忡忡,“既然杀手奔着赵别盈的名头来了,那我还安全吗?”

“我帮你求过人,必定万事大吉。”

“谁啊,这么厉害?”

“观世音菩萨。”

徐覆罗耷拉着脸,谢皎调整腰带,盖住了血迹,“如果刺客真有十足把握,方才就不会多嘴,只会直接灭口。”

他眼前一亮,“有好消息?”

吴云浮绿水,映出怦然绽放的金字罗盘伞。

谢皎答非所问,沉吟道:“众耳难瞒,李鬼生事。生迦罗的名头大了,这不太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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