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洗心,天色十分晴。

西山岛的放生桥边,快风扫柳,竹桶中鲤鱼游动。

一帮江湖儿女萍游而来,小贩立刻敲竹板,嚷道:“瞧一瞧,看一看,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兰芽留下两步,朱红色的鲤鱼打挺出水。

小贩陪笑,“姑娘,买一条吧。”

兰芽抱肩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小贩一愣,哟道:“还有鱼乐意受困呢?”

“鱼不是你逮来的?”柳必柳折回来,“兰师姐,百丈宗还在等我们商量大事。”

那条红鲤又跃出一道水花,通灵性似的,独不像桶中众鱼。兰芽欲言又止,终于掏钱道:“放它自由吧。”

小贩喜笑颜开,将这条红鱼捞起来,当她的面轻轻投入河光。

兰芽心有触动,匆匆离去。等看不见人影,小贩长竿一挑,又将那条鱼捞了回来,扑通丢回浅桶。

“你骗人啊?”

“鱼忘性大,不管听了什么秘密,都是左腮进,右腮出。”

绿腰眼睛一眯,她见那瘦弱的小贩卖弄聪明,连骗三五人,一边气不过,一边掰饼喂桥下银鱼。不一会,恭其盛买下一只乌龟,丢进水里,又游了回来。

它趴在石阶上,久久不愿离开。

恭其盛大为感动,朝四周的看客炫耀道:“通人性呀,知道向我感恩。”

“这还能夸到人头上?”

绿腰心下好笑,她捋起袖子,大声说:“喂,你放生的是陆龟!”

野猫一爪子将乌龟拨下水,轰笑声一片,她身后忽然有人念了声“阿弥陀佛”。定海摘下斗笠,生硬地问:“施主,小僧能喂鱼吗?”

绿腰让出一步,新鲜道:“哟,和尚,你整天喊俗众叫施主,今天自己也想做一回施主?”

定海提一兜枣儿,他见恭其盛忿忿离去,没来臭缠歪,这才默念着往桥下扔一枚。

绿腰忙道:“什么什么,阿麦饴带酥?”

他哑然失笑:“这是醍醐枣。”

她看这人好玩,扔尽饼饵,掸手道:“梵郎,我能摸一摸你的光头么?”

一面之缘,梵郎摇了摇头,“来这里,说些什么话,能让当地人开心?”

绿腰豪爽道:“那简单,夸他是小赤佬。”

话没说完,远处的水面清波滚滚,一只翠头白鸭子风驰电掣而来,桥下银鱼惊散。

它一头扎个猛子,去啄河上浮动的包子皮。徐覆罗惊呼:“坏了,忘记吃掉肉馅!”

他连忙撒网,三收两收,捞上来一只准备捞鱼的猫,彼此面面相觑。

嗡,蟑螂飞上脸,徐覆罗慌得两臂大张,对天发出惨叫。野猫一跳,罩人一头渔网。他魂魄出窍,飞得比虫子还高。

水边有棵烈火一样的鸡爪槭,谢皎大步来时,一掌撑住了徐覆罗的后背。

“你玩什么呢?”

他头顶一张渔网,叫道:“我想练水上漂。”

谢皎一把掀掉渔网,她穿着一身柔和的碧水衫子,头顶漆发绑着柳叶青的纱带角子。额心一点朱砂毫,眉目流转,顾盼飞扬。

“你真是猪八戒照镜子,吓了自己一大跳。”

徐覆罗惊魂未定:“万物有灵,虫蛇除外。活熊我也不怕,但这虫子实在恶心!我连做梦都在跟它打架。”

“那肯定是虫子赢了。”

“我下次赢!”

谢皎肘捣他一下,催促道:“明花团重金延请杭州的勾栏班子,在天后宫唱杂剧。人聚了不少,你还闲得捞鱼。”

徐覆罗收好渔网,伸手道:“我要买瓜子。”

她拈出一文钱的巨款,“拿去挥霍吧。”

“财神见了你,三过家门而不入。”

谢皎一哼:“你被孔方君耍得团团转,就别以你浅薄的心思,去揣度孔方手段了。”

徐覆罗撅嘴道:“我能有什么心思?我穷得呱呱叫。”

他偷折梢头的鸡爪槭,簪在谢皎发髻。她拔掉花叶扔回去,徐覆罗翻个筋斗,兴冲冲道:“这出戏呢,是貂蝉、董卓和我来演。”

谢皎呔道:“厚颜无耻!”

扑簌簌,野鸭抖羽,人影粼粼在天。

那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走了,绿腰说:“不去互通姓名?”

定海回过神,淡笑道:“长恨此身非我有,江湖心意两相忘。”

群鱼追逐咬饵,绿腰拍拍手,托下巴说:“只要有条绳子从天上吊下来,就有人抢破头去争。站在池边喂鱼,真是无比快意。”

小贩去饮子摊下讨绿豆汤喝,绿腰见状,蹑手蹑脚下桥,抬起竹桶就将鲤鱼尽数一倒。小贩窜出来,气急败坏。

她拉起和尚,拔腿就溜:“快跑快跑,人一发脾气,五官都往下掉,真丑啊!”

定海猝不及防,回望放生桥,空水相映,红鱼飞快地游进满月似的桥洞。

“放生就是轮回的一半。”

绿腰语调欢快,那红鱼一跃而起,生机勃勃,一口咬下了悬垂在河面的茱萸果子。

……

……

天后宫拥挤热闹,入耳南腔北调。

宫外站着一具两人高的金衣神像,身背令旗,头顶长翎高冠。唯独肚脐处镂空了一块,露出藏身其中的人脸。

他胸佩红花,不断甩动长袖。

行走神将手舞足蹈,樟木偶头的脸上平静喜乐。远近的游侠百姓前来看戏,一时观者如堵。

谢皎驻足环顾,门前挂着一副金字楹联:“有美一人,受天地生,湖平两岸阔;有功于民,祀谓之神,花满九州春。”

小刀在二楼的厢庑招手,徐覆罗溜过去。

谢皎念完楹联,被一名缺齿戴花的瘦道士拦下,他漏风传教道:“姑娘面善,天妃娘娘一视同仁,不分河海,皆得庇佑。贫道是龙虎山高徒戴胜,我有一本真经,正要找有缘人开光。”

瘦道士拿出一本蓝封皮真经,上书《太上老君说天妃救苦灵验经》。

谢皎好奇道:“天后何方神圣?”

“这天妃娘娘仙讳林默,东南称为妈祖。你远道而来,有所不知,朝廷去年遣使高丽的神舟遭过大风,八舟溺了七艘,全凭神女襄助,转危为安,便封她为灵惠夫人。朝廷册封的神灵,才能立庙吃香火,不在国朝正祀之中,就是孤魂野鬼。”

她若有所思,“正祀之外,即为淫祀?”

一旁的胖大和尚按捺不住,轻巧弹开瘦道士,将一本《天上圣母源流因果本》挤到她面前,笑容满面道:“但凡同一个神仙,道门有,佛门也有。不管谁先谁后,都不分家。”

“臭和尚,谁跟你不分家?当今官家乃是教主道君皇帝,是我道门上仙,关九颗疤什么功劳!”

僧道一言不合打起来,谢皎心说:“我看你们都像江湖骗子。”

她拿出一本弯折的竹纸簿,大振书页,展平宝相花的封皮,好声道:“来来来,都别急。”

僧道揎拳攘臂,齐齐转过头,谢皎谈笑风生:“我有一本神功宝典,正要找个有缘的出家人。不过嘛,欲练神功,必先自宫……”

小刀寻来,谢皎口若悬河:“你信我小笼包教,咱们是什么教的来着?你信我回锅肉教……别走啊,给我一个吹牛的机会!”

僧道落荒而逃,她发出天问:“没人要练神功吗?东南武林无望!”

“我能练吗?”他自告奋勇,谢皎拍掸宝相花书封,哧道:“哪有神功?是我默写的苏黄诗词,连夜赶工一百三十二首。”

朱金木雕的戏台,一派光辉灿烂,与二楼齐高。

乐工班子坐在戏台正下方的一楼平地里,左右梁柱也嵌着一副好联,上书:“一切梦幻泡影,有即非有。”下书:“众生皆大欢喜,闻所未闻。”

笙箫一起,小鼓密如雨盛,两旁的厢庑中座无虚席。

班头喝了一声“起”,三花脸蹦出戏房鬼门道。他抓耳挠腮,卖力扮丑,惹得台下一阵哄笑。

“话说东海,有一位泗水亭长,足智多谋,名叫尚香字子房。贞观元年,尚香受诏进宫,手持一把青龙偃月刀,杀进朝堂,硬逼董卓退位……”

白羽书生挥着一把鹅毛扇,清声道:“你犯了癔症吗?”

三花脸踱方步,摇了摇头,正经戏说道:“尚香替天行道,却不贪恋尘世功名,从此诸侯蜂起。咸阳第一力士安禄山誓死平叛,拥护二皇子李世民称帝,暗通金吾卫哗变,却被陈皇后阿娇的羽林军镇压。尚香自愧闹得东海大乱,无颜面见阿娇,刎颈而死。当她醒来,手中只有一把蒲扇,锅里的黄粱饭还没蒸熟。”

嘘声一片,施半仙坐在二楼栏杆外,抱柱嚷道:“吵什么吵,看戏不就图个子虚乌有?”

白羽书生强笑三声,羞愤投袂,马不停蹄赶回戏房。

谢皎领小刀坐在一楼耳池,低声道:“徐覆罗不会唱戏,待会上台演树么?”

小刀嗤笑答道:“慈师,你不知道,龙王爱看戏,特别是看漂亮小旦演的戏。师叔听了精神百倍,说要演一流的英雄好汉。”

三花脸妙舌逢迎,高声朝台下唱一大喏。

“什么子虚乌有?前方应有尽有。”

……

……

台前光鲜非凡,台后兵荒马乱,长靴连倒一大片。

鬼门道的帘子撩起,徐覆罗蹲在横梁上,就见那白羽书生一边走,一边快手脱戏服。

班头绑着兔耳似的幞头巾子,厉斥道:“丑角被人看透强颜欢笑的底色,你就彻底演坏了!”

书生匆匆擦脸换装,戴上癞癞头的假套子,举起算命用的布招子,愁容满面地回到台前。

“连年大旱,龙王要娶妻,才肯降雨啊!”

徐覆罗掏了掏耳朵,听不甚清,这时班头走向一道屏风,屏后隐隐绰绰有个女子身影。

他沿梁上潜行过去,伸长了脖子。屏风一开,露出一张艳若桃李的面孔,慌得他急忙遮脸,又从指缝间偷看。

“别踩了蛇尾。”她轻轻说。

班头两脚一蹦,兔耳一甩,像掉进油锅。

一条黑蛇从屏风游上她涂了蔻丹的右手,立起鳞身,朝空空如也的横梁吐信。徐覆罗捂嘴屏息,在无人一隅落地,盯住镜中红透脖子的自己。

“小阿鲤最漂亮,叫她去做龙王夫人!”

台上的戏词传进来,这女子起身,黑蛇缠上她的手臂,慢悠悠地睡回灵蛇髻。她振了振红衫子,微笑道:“来这人间一趟,总要看见天光。”

班头拉开幕帘子,天光照入,阿鲤黑发如缎。

一双红绣鞋,风飘长纱衣。帘外当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动静,私语着魔一般。

徐覆罗的心脏开始猛跳,百音如潮水灌耳。班头朝楼下嘘道:“好俏头,给我紧着一张皮!”乐工们应是,绿腰沿侧场跑过来,背着一把铁琵琶,气喘吁吁道:“赶上了!”

突然,一个豆眉的矮瘦戏子走近廊柱后。徐覆罗当机立断,一掌敲晕了此人,藏在妆台下。

他照着镜子旁摊开的脸谱,用掌心揉开胭脂,很快搓红了满脸。徐覆罗拾笔,飞勾两条怒眉,戏僮刷的扯开屏风,埋怨道:“安禄山,你连戏服都没换!”

耳池靠近乐工班子,琵琶声透亮,谢皎神魂骤醒,心想:“女娲捏她的脸,当真上了百倍心。”

算命的术士旁敲侧击:“怎么,丑人就不能爱上天下间最美的人?”

阿鲤抱着晒珍珠的簸箕,有些娇俏地发恼,“我有你的脸,你有我的脸,你还会爱上我么?”

术士恼羞成怒:“你敢瞧不起我!”

他挥起布招子,大肆鼓吹道:“龙王娶妻,大旱可济!我有东海令旨,只管发落了她!”

“阿鲤,求你大发慈悲。竹子一年没有收成,连龙王神像都晒裂了,我们别无他法……”

“一命抵一万条命,你不祭龙王,谁祭龙王?”

“红颜薄命,这是你该遭的罪!”

一帮绿衣郎很快像牢墙一样围住她,喊天扬威,怨气排山倒海。

阿鲤打翻珍珠簸箕,被人绑上小龙舟,琵琶大珠小珠奔如急雨。她在方寸戏台上,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我往哪里去?”

“往东去,趁月亮升空之前,往东去。”

蓝旗挥成狂浪,小龙舟冲岸,轰然烧起冲天大火,一时化为灰烬,被戏僮卖力地拖了下去。

阿鲤伏在戏台正中央,黑蛇游走,她摘下发套,扬起白发三千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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