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覆罗咬手指,又落了空,他号天喊地:“你要是有点良心,清明提块猪头肉,去坟头喂我。说好的打群架,怎么只有我一个人往前冲呢!”

“谁跟你说好了?我还当你傻大胆,原来你也会怕?”

谢皎哼起荒腔走板的小曲儿,“你这么厉害,下次替我挨打!”

……

……

“不用怕,鬼斧手。”

雷潮被人一推,两膝嘭通跪下来。

乌有蛮一把扯掉他的蒙眼黑布,灯光刺目流泪,一道阴恻恻的声音传入雷潮耳畔:“不知轻重,这也叫待客之道?”

“贵客难请,我才要好生对待。”乌有蛮嘿笑。

贲先芝逡巡而坐,喝了一盏茶,悠悠道:“给雷匠师赐座。”

雷潮又被乌有蛮拎起脖子,一把提进交椅,与贲先芝隔案相对。

武王刀横放平案,他眼睛骤亮,高举手腕。乌有蛮掏出匕首,嗤的一声割开麻绳。

“老三,那夜在禹王庙,是谁在用这把刀?”

“正是谢教主,大哥,要绑来吗?”

“再说吧。”贲先芝的刀锋嘴唇一抿,乌有蛮往房外走去,合门道:“我就在外守着。”

“拔刀。”贲先芝言简意赅。

雷潮摘掉口中的塞布,两手一搓,颤颤地摸上武王刀,生怕有半分亵渎之意。

“文王剑,武王刀,不在兵谱上。我一直怀疑那是谣传的伪器,不过,人怎么证明一件不存在的事是假的?”

他兴奋得难以置信,贲先芝命令道:“踏破铁鞋无觅处,你已经眼见为实了,快拔刀。”

无数传说掠过心头,雷潮抓起沉甸甸的刀身,爱不释手。一拔,两拔,窃喜的笑容僵在嘴边。

角落里的南充华陡然开口:“你看,他也拔不动。”

贲先芝不为所动,“南团主,你拔出了武王刀。”

“万幸,老夫没拔出第二次。”

雷潮大失所望,他涨红了脸也没能拔刀,似有神鬼在一旁掣肘,眼睁睁与无数传说擦肩而过。

贲先芝直接道:“雷匠师,武王刀拔不出,能不能化了重铸?”

“你看不懂的武功秘籍,就要烧掉重写?”

雷潮露出鄙夷神色,仿佛听到神憎鬼厌的话,“一柄宝刀,千载难逢,比火价值连城!”

贲先芝难得一愣,盐帮没人敢用脑袋逞口舌之快。南充华笑出声,拍两下缠绕纱布的伤掌:“或许,这正是自古以来,武林秘籍失传的真相。”

“刀是活物,会认主人,更何况是传说里的铮铮宝物?武王伐纣,用纣王宝刀,斩决纣王之头,这才获名武王刀。若想叫刀易主,那也很简单。”

雷潮欲言又止,瞄向两人,贲先芝思量一番,啧声道:“先说好了,文王剑,我可没有。”

“我不要文王剑,我雷潮要一个大师之名,造出一把传说中的剑。”

“钱,”南充华了然点头,“刀怎么易主?”

“用武王刀,斩武王首,江湖人尽皆知。”

雷潮两眼的烛心,咄咄一跳,南充华心头一突。

贲先芝喝茶,对明花团主的惊惧十分满意,他漫不经心地试探口风:“雷大师,你是能工巧匠,既然能铸刀剑,会不会铸币?”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鸡飞狗跳的喧闹,乌有蛮骂骂咧咧:“应奉局就了不起?敢抢盐帮!”

恭其盛叫道:“大宋有我,就了不起!”

……

……

钲铫一下下疲沓,戏台上的老生扎着红胡子,唱得台底哈欠连连。

江南的男女混杂谈笑,你侬我侬,没有什么顾忌。

恭其盛被盐帮赶出藏刀堂,心里正窝火。他饱含鄙夷,对两名跟班喝道:“谈情说爱,成何体统!到了成亲之日,还剩几个处子之身?”

谢皎左右张望,不见南柯和水青螺,腰后忽然落上一只烙铁似的手掌。她一把打掉,声音清脆。恭其盛闪电收手,扬起下巴,惊喜道:“幸会!”

她凉凉道:“怎么,礼不下庶人?”

他嗤之以鼻,“这就叫无礼?神女无意,还来什么神君大会!”

谢皎转头就走,恭其盛单手撑一支拐杖,蛙跃追叹:“世风沦丧,上老虎容易,下老虎难!”

“骑虎难下。”

“你怎么瑕疵必报?”

“睚眦必报。”

“只有傻子才对本官视而不见!”

“你要是朝廷命官,那真是家国不幸。”

徐覆罗拿到饭馆排号,就见谢皎快步过桥,朝他走来。桥下一片珠飞玉碎,很快映出一个下巴如铲的锦衣人。

他左手扶腰,狐疑地踱过去,听见恭其盛一派胡搅蛮缠。

“抛开外貌不谈……”

“抛不开。”

“放下才华不提……”

“放不下。”

“撇开德行不论……”

谢皎恼得发笑,“有才的巴不得女子爱才,有貌的巴不得女子爱貌,有徳行的巴不得女子爱德行。你全都不谈不提不论,还是去拜泥菩萨吧。”

徐覆罗鼻子重重一哼,若无其事地靠近,右手啪的甩上锦衣人的锦臀。

恭其盛暴怒,回头一看,来人高大周正,于是严肃道:“你这是非礼!”

他不为所动,啪的又甩一巴掌,恭其盛大胆暴怒:“混账,知道应奉局么?我是朱公子眼前的大红人!”

徐覆罗腰伤还疼,心有无名火。恭其盛抡足了拳头,一挥过来,却被徐覆罗矮头躲过。他原地陀螺一转,失足落下桥头,张牙舞爪,水花哗啦飞溅。

谢皎探出头,“天命难抗,走你的吧。”

两个跟班珊珊来迟,一人抱酒,一人提着猪头肉,平日跋扈嚣张的催纲官变成了落汤鸡。夜游人捂嘴噱笑,酒坛子扑通一声,醉堕河中。

“老子总有一天,要把江湖人赶尽杀绝!”

恭其盛冒出头,满脸流水,在粼粼小河里乱扑腾。

……

……

星流云荡,河面幽光闪漾。

徐覆罗爬上翠石台阶,使劲擦干右手,厌恶道:“这手不能要了。”

谢皎甩玩木牌,“你真不记得他?”

“不梦佳人,夜里梦他?”徐覆罗没好气。

“也是,”她嬉笑,“记住要做噩梦的。”

小雨点洒疏竹,两人跨进新丰饭馆,她递上木牌,恰好到号。

红灯笼用金墨点了梅花,馆内人满为患,行菜浑身是碗碟。火头抓着一团面,吆喝道:“客官,你瞧好了!”

他抻开面团,扬天一甩,一下子套上徐覆罗的脖颈,彼此呆呆相觑。

竹帘隔开桌子,刷一声拨起,水青螺捏着荷叶包裹的粢饭团,欢快道:“我就说听着耳熟。”

谢皎回过头,灵犀谷四五人聚在隔壁,南柯怏怏不乐地挑动血糯米饭。柳必柳抱拳道:“谢教主。”

她回礼道:“柳师姐。”

水青螺又说:“他今天改性做鹌鹑啦?”

这桌点了两例东坡肉、一碗鳝丝面、一屉小笼包,还有一盆紫菜鱼圆汤。徐覆罗埋头吸面,呜呜说不出话,谢皎解释道:“长寿面,碗里只有一根,没吃完前不能咬断。”

他抬头嘴硬,呜噜道:“咬断了犯法啊?”

“尝尝,这是水藕,水藕无筋。”

水青螺举着一盘白玉藕片递到她眼前,柳必柳笑骂:“一斤藕,半斤洞,也值当请?”

她招手追加龙虾,谢皎自需奉陪,要了大闸蟹。夺命龙虾摆成火焰山,徐覆罗眼射箭光,吸得刺溜响。水青螺捋起袖子,解开苇梢缚蟹,南柯又吃两粒米。

谢皎轻声细语:“她遇上什么伤心事?”

水青螺懊恼道:“有个老公公,想用红石榴换南柯一节甘蔗。我没看住,她就真吃了石榴,昏不省事栽进我怀里。”

“蒙汗药。”谢皎了然。

柳必柳说道:“幸亏我带小猴儿们出来看戏,赶跑了人牙子。南姑娘,武王刀在明花团,今后千万小心。你年纪小,不知此刀至宝,可贼知道啊。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向来妄念最多。”

南柯嘴含瓷勺,勺柄竖在两眼之间,嘣嘣的敲打额头,像老和尚撞钟一样。

徐覆罗噗呲一笑,呛得直咳嗽。

谢皎斟酌道:“我并非责怪你,但贼既然找上门,想必他笃定看出了你毫不设防的破绽。”

南柯想起方才,原本和蔼可亲的老公公忽然目露凶光,叫她心底骤寒。没来及反应,人便昏昏沉沉,像掉进了戏台上方一直旋转的螺壳穹顶,眼下还在后怕。

她无精打采道:“我爹不缺鞍前马后的跑腿,但缺一个传家人,我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谢皎喝一盅酒,两颊薄红,窥见南柯的星星心事,拍腿道:“鬼话听太少,来,我说给你听。”

她拖起椅子,坐在卷帘下,水青螺催南柯换座。

谢皎堂而皇之地鬼话连篇,甜言蜜语不要钱,听得徐覆罗汗毛直竖。南柯聚魂敛魄,难以置信道:“我好容易就当真,人原来是这样的?”

“听多了就无动于衷。”

谢皎一想,又淡漠地说:“你身怀至宝,他想横刀夺爱。那么,强夺是下下策,将至宝骂得一文不值,才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上上策。”

徐覆罗一口吸净鳝丝面,喝光面汤,大喜不已道:“给我增寿,急急如律令!”

谢皎转头奚落:“总比你方才买江南饼果吃,讨的彩头要好吧?”

“饼果”听着像“病故”,他想起方才两口吃完的饼果,一边剥虾,坚称:“我没吃过比这碗更好吃的汤饼,足足抵五十年!”

谢皎托腮说:“你提起右嘴角笑,时间久了,就变成歪嘴角。”

徐覆罗闻言,赶紧往左提了两回嘴角,她继续道:“这下要变成歪脸。”

南柯拍拍醉腮,筷子挟起猪肝藕夹,递向谢皎嘴旁:“敬你一块猪肝。”

徐覆罗双手使劲松动面皮,嘟囔道:“皎皎不吃姜,不吃猪内脏。”

她敬谢不敏,“猪的内脏和人的内脏大小相近,可以鱼目混珠,人肉包子有时就包猪肝肺。”

南柯嚼着一噎,嘴巴不动了,柳必柳好奇道:“略有耳闻,那猪肝猪肺的菜名报什么?”

“侠肝炒义胆?”谢皎若有所思。

南柯咯噔一咽,鲜得如梦初醒。柳必柳大笑,谢皎安慰道:“别怕,又不是在荒山野岭的黑店,市井巷陌吃了没事。”

徐覆罗心下反胃,他推过两例东坡肉,敬谢不敏:“我不吃了,你吃吧。”

“哈哈,”谢皎扬眉持箸,“我五行缺肉。”

柳必柳问个不停:“我跳出五行外,不在三教中。谢姑娘,为什么民间传言,属猪有大富大贵的福气?”

“‘孩’是亥子,亥之子?”

徐覆罗听了谢皎此言,把吃干净的龙虾壳摆成火烬山,耿耿于怀道:“这谁造的字?早上我是老兔崽子,晚上就成了嚎叫的小猪,可我分明属蛇!”

柳必柳拍手大快,“巧了,我也是。”

天井撒撒响,雨帘从檐头落下,风焰一斜,红灯笼摇摇晃晃。新丰饭馆里萍水相逢的江湖朋友,在聊着毫无意义的闲话。须臾瓢泼大雨,门外的行人抱头而奔,鱼灯一行光,越浇越熄。

龙神降雨,这下成真了。

谢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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