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酒的第一道门槛是剑元,几乎可以说是难住了全部的剑堂弟子。
那片剑画大墙前曾经坐着过多少道日日夜夜苦思的身影,曾经折羽过多少位自认天赋卓绝的天才,他们初入剑堂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但在经过十年、二十年苦修都未能初窥门庭后便渐渐开始怀疑自己,贬低自己,最终泯然在这座攘攘的大城之中。
立在幽州最南的大城是寒歌城。
立在所有幽州修行人面前的大山是高浊。
柳羿虽是最强,但毕竟从未现身,神识撒雾的手段即便可怕也不如春酒那般直接、强烈。
而曾玥师姐和刘境师兄多年苦修也不过只是将将跨过了这道门槛,然后向着前方多行了一步。
现在云隐师兄却说那位入城不过十日左右的陈曳已经站在了他们二人的身后?
师兄这番话又要让我们如何接受?
那位剑堂弟子脸色苍白,一连摇了摇头,断然否认道:“不,我不相信,这件事实在是太荒唐了。”
辛清白只是刚入剑堂不久的小师妹,还不曾去到剑堂内阁看到春酒剑墙前的那一幕,更没有细细体会过什么是春酒的剑元,因此并不理解师兄们内心里的这番情感到底有多强烈,但她自然也是不相信的。
云隐再次叹了口气,面色复杂,说道:“我又如何愿意相信,可是一柄正在穿行的飞剑为何会自己碎裂?你们真的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吗?”
旁边的剑堂弟子脸色开始微变,惊疑不定,很快又说道:“或许是因为和那些血箭碰撞的结果?”
这番说辞当然不可能是真的。
辛清白开始沉默。
云隐也开始沉默。
远去的街道上,最后响起的还是一段怅然若失、有些遗憾的声音。
“那柄剑是在遇到血箭前便开始碎的,由内至外碎裂。”
“除了春酒剑法的剑元,这世上再没有这种灵力”
以阵法里压灵的过程来控制自身体内经脉的压力,从而将不断在变换流速的春酒剑元压制下来,达到能够勉强操控的地步。
这样别出心裁的办法在剑堂近百年的历史里或许不是陈曳第一个想到,但必定是他首先完成了这个匪夷所思的过程。
阵道知识本就繁杂深奥,更别提压灵更是绘制阵线最重要的一步,消耗识海神识的同时还会损耗修行者的心神。将压灵的过程运用在控制剑元上,听着似乎这般简单,但其实并不如此,这件事已经近乎相等于一位修行者同时使用两门道法。
如果不是因为识海中的神魂有些奇特的话,恐怕即便陈曳拥有着一份不错的阵道天赋,应该也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件事。
当然,一道难题未必只会有一个解法,也未必会有什么所谓的正确答案。
至少,曾玥和刘境能够做到控制春酒剑元便走的不是阵法的道路。
从太风街离开后,陈曳很快就去到了寒歌城其余的街道里,城中发生的暴乱要远比他想象的更加严重,几乎在每条街道上都能看见被白光困住的修行者、被砍了数刀或是被刺了一剑后躺在地上伤势过重的身影。
“阿娘!”
远处,一位扎着辫子的青花碎裙姑娘神情凄苦,正失声地痛哭着,在她跪坐着的面前,一位小腹处衣服已经被微微染红的老妇正静静躺在地上,满地的砖瓦碎片,一片狼藉的乱象。
那位老妇小腹处应是被刺了一刀,鲜血还在不断外流,脸上勉强露出了笑容,紧紧攥着那位姑娘的手,说道:“外、外面乱,别管娘了。快些回家去吧,你阿爹还在等你呢”
“不!”姑娘眼睛通红,哭着使劲摇头,“我不要,城主很快就会回来的,娘你要撑住!”
若是在平时,寒歌城里自然会有很多的行医大夫能够救治这样的刀伤,但问题便在于此刻的寒歌城已经陷入了混乱之中,那些医馆早就紧紧关起了大门。先前这位姑娘即便紧咬着牙一路狂奔,即便不断拼命敲着木门使劲哀求,也始终未能求到一位大夫前来。
空荡的街道上只剩下了姑娘无助的哭声和孤零零的背影。
最后,她一边哭泣着,一边将自己先前用来捧着老妇额头的手慢慢抽了出来,看样子像是准备转过身去试图将这位老妇从地上扶起来,然后背着离开这里。
“她现在还在流血,动作太大只会加重伤势,你先用布将伤口处绑紧,如果家住附近,能够回家去找到一些止血草药的话最好,没有也不打紧,一会儿记得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我先用灵力帮助阿婆稳定伤势,你不用太过担心。”
一道温和的声音突然在姑娘的耳畔响起。
她怔怔地抬头望去,脸上还梨花带雨,无助的目光里很快便出现了一道带着温暖笑意的身影,想着先前最后的那句话,姑娘忽然便知晓了什么,神情有些紧张,紧紧咬着嘴唇说道:“你是剑堂的师兄吗?”
“或许算是吧。”
陈曳简单的应了一句,未等那位姑娘提前说什么,便在那位受伤的老妇旁边蹲了下来,伸出手臂枕在对方的后脑下,神田里的灵力开始以一个平缓的速度,慢慢经由这位老妇的灵泉穴向其身体里汇去。
修行者的灵力自然并非是万能的,但在这种事情上还是能够起到一些明显的作用,姑娘的目光变得十分紧张甚至是担忧。
好在这个过程仅仅只是持续了一会儿,老妇枯槁的脸色便渐渐由白生出淡淡的红润,浑浊的眼中出现了一点光亮,恢复了些精神后,看着陈曳,慢慢微张已经有些干裂的双唇,虚弱的细声道:“谢谢这位大人”
“没事,您还需要多注意伤势。”
那位穿着青色碎花裙的姑娘看着老妇的模样,很快便破泣为笑,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对着陈曳行礼及地,口中不停地说着谢谢二字,情绪激动便又哭了起来,甚至差点还要跪在地上。
陈曳扶着这位情绪有些激动的姑娘,轻声道:“好了,谢谢二字就不用说了,城里的动乱还未平息,你和阿婆先藏好吧,我还要去别处看看。”
姑娘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使劲摇了摇头,语气着急还带着一丝哭音,“城里太危险了,先前我见过的另外几位剑堂弟子也被那些恶人砍伤了,你是剑堂的师兄,应该清楚城主大人去哪儿了吧?还是赶紧去寻城主回来吧。”
姑娘说的情急,甚至将手死死拉住了陈曳的胳膊都还未知晓,在寒歌城里,即便修行人与常人之间并不太过冷漠,但也并非全然一点界限都没有。因此换做是平时,这位胆子有些小的姑娘自是不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眼下却暂时忘了顾忌。
高浊离开时,那日千里在临仙江畔振奎长鸣,因此寒歌城里的所有人都知晓这件事。只是身为常人的住民们却并不清楚寒歌城这位最强大的城主究竟去了何处,更不知道对方此刻在千里外的雪山上究竟在进行着何等样的搏斗。
他们不知,也并不妨碍将心里所有的期盼全部落在高浊的身上,毕竟幽州与寒歌城百年以来都是如此,习惯了在黑夜里有那么一柄高大的剑存在。
陈曳不知是否该说出事实的真相,沉默了会儿,看着姑娘那红肿双眼里透露出的隐隐殷切期盼,慢慢点头应道:“好。”
听到这个字,穿着碎花裙的姑娘眼睛又有些通红,像寒歌城人遇到高浊时的那般,深深作揖行了一礼,犹豫片刻后,又轻道了声小心,之后便仔细地搀扶着那位老妇慢慢站了起来,开始向着远处走去。
长街上,碎花裙的姑娘不停在回首望来,陈曳能够感受到这数道目光,但前行的脚步却并未因此停下,他在继续前进,胸口中积郁着一股闷气无法发泄,澄澈深黑的目光中开始浮现出不一样的情绪,这种情绪带动着识海里的神识在雀跃,灵力在流转。
春酒的剑元在体内的运转变得更快。
陈曳的眼中生出了一抹明亮的火光。
他走过长街的拐角,来到了距离剑堂最近的那条清风大街上,一阵腥风吹来,街道上彼此对峙着的那些身影忽然都停了下来。
剑堂的弟子们怔怔地看着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又什么都说不出口,在他们的视线里,一柄寒剑突然诡异地在陈曳的手中燃烧、碎裂,银屑被烧成了飞灰,随着腥风消失在空中。
他的右手轻轻抬了一下。
那柄烧着的飞剑便呼啸着飞了出去。
隶属于千宝阁的那些修行人并没有因此慌乱,眼神冰冷地看着这柄飞剑脱手,但紧接着他们的眼神便有了一些惊慌,这段短暂的时间仅仅只是
半瞬。
半瞬之间,一柄飞剑开始脱手,飞过数百米的街道,如同天星一般重重砸入了人群之中,砸出了一道震撼人心的沉重闷响。
火势兴旺,像是燃烧着的巨大焰花。
站在最前面的数位修行人被这番可怕的剑势生生给砸飞了出去,凄惨地躺在地上,大口吐着鲜血,喘着粗气,眼中还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师兄,这是什么剑法?怎么御剑如此之快?”
“最可怕的还是剑行后带来的那番剑势啊,一击竟能有这样的威力。”
“那道火光也很奇怪。”
“好像是陈曳”
“和棋真师弟要比剑的陈曳?”
“嗯,是他。”
“不是说他才修行不久吗?”
“大抵是真正的修道天才吧,只是这究竟是寒山的什么剑法?”
剑堂弟子里为首那位较为年长的师兄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听着旁边这些师弟师妹们的议论声,开始摇了摇头,静静说道:“这是什么,你们难道真的不知道吗?”
火光不散,依旧在街面上疯狂、肆虐的燃烧着。
这些剑堂弟子看着那道随手掷去一剑的身影慢慢走了过来,从地上随便捡起了三、四把剑,一把握在手中,其余的插在背后的剑囊里,又向着剑堂的方向走去。
他们的脸色越来越白。
就像梅里雪山的雪一样。
城中的动乱在进行到最后一个阶段的时候,寒歌城里又下起了雨。
雨势瓢泼,就像连绵不绝的帘幕一样维持在每条人影渐稀的街道里,屋檐下、暗巷中、桥洞旁,许多道忧心不安的目光在雨中来回交错,他们有些负了伤,有些虽然无碍但也受了惊吓,住在偏僻地带的未必敢回家,住在深宅大院的也未必就会安心。
故事发生的原由正安静地躺在剑堂阁楼的二层之中。
因此围在剑堂外的修行人自然也是最多的,其中仅有少数是中了湿骨林的花毒,其余的绝大部分都是身着黑衣的死士,神情木然,气息诡异。
剑堂的弟子大多都在城中各处的街道驰援,守在剑堂里的自然不多,只是这些黑衣的死士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却都没有办法走进剑堂一步,原因便是因为剑堂四周升起了一道阵法。
柳家是幽州多年前最出名的阵法家族。
窦半月在初来幽州的时候,曾经受过寒歌城里柳老的指点与教导,后来才改姓为柳,而她除却剑法一绝以外,更是城中有名的阵道大家。
这座阵法便是她在离开剑堂前所立下,已经提前准备了数日,二层中堆放着极多的灵晶,几乎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被人攻破。
易崖要寻,千里鹅毛当然也要留住,即便千宝阁这么多年来隐藏着这股极为可怕的实力,但也无法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他们只能不断尝试着以攻击来强行破开阵法。
剑光、刀影、疾风、强火,道法展现出来的异象如烟花般在剑堂门前宽阔的石街上盛放,剑堂里的弟子们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幕。
“师兄,真的不出手吗?”
一位剑堂弟子脸上无比愤恨,看着站在最前面的那道沉默身影,忍不住便咬牙说道。
“等。”
那道身影仅仅只是说了一个字,便继续沉默了下去。
剑堂里境界与修为最强大的弟子有两位,一位是曾家的长女曾玥,一位是刘境。
作为前任城主的后人,刘境显然知晓的要比其余弟子们更多一些,剑堂的历史,双飞客的出身由来,以及千宝阁的目的,他都隐约知道一些,更加清楚剑堂的第三物究竟是什么。
能够让一个修行人有所感悟并触类旁通的,必定是在他那等境界里千年难见的珍物,天南月潭短暂出现过的经世境大鹅,千里距离不过转瞬便至的洁白鹅毛,任何道理在此刻都是简单、直接的
无论是谁想要夺鹅毛,便都是剑堂的敌人,寒歌城的敌人。
更是他刘境的敌人。
况且。
“城主不在,你们便以为剑堂无人了吗?”
刘境在心里慢慢说了一句话,神情逐渐变冷,拢在宽袖外的右手正紧紧握着剑柄,看着那些剑堂外面的死士,就像是看到了一群真正的死人。
视线里只剩下刀与剑,火与血。
陈曳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累过,也从来没有生出过这样的情绪,他的眼皮慢慢在变得沉重,就连脚步亦如此。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手中的那柄飞剑断裂后,他又紧接着抽出另外一柄剑,等到剑囊里的剑都没了,便又去捡新的剑,街道不长,此刻却犹如一道走不到尽头的雨桥。
当然,与这些人间不平事比起来,或许一切也就都不那么重要了
被屠杀的一家老小。
被刀剑砍到肠子淌地的姑娘。
被割了喉咙,砍去耳鼻手足的孩童。
寒歌城的住民近十万,死去的或许只是数十人数百人,但那些遍洒在街面上的血迹在大雨里不断冲刷,却怎么都无法洗干净。
寒歌城里除了那些被花毒蛊惑的修行人,还有一道世上最污秽的恶意在城里游走,他每到一个地方便杀光了见到的人,将生命视若无物,将此当成了一种趣事。
陈曳默默在街道上奔行,最初确实是想往剑堂的方向去,但后来看到这番炼狱般的景象后,便果断放弃了这个打算,一路紧追着那道转瞬即逝的恶意。
春酒的剑元对他来说已经成为了一个不小的负担,全身上下经脉所传来的疼痛,识海神识过多使用以及心神损耗所带来的疲累,再加上沿街不断在救治伤者,神田里的灵力也已经消耗过半。
现在的陈曳境况并不算太好,唯一支撑着他的,也仅仅只是三个字
意难平。
他很难得的不再是以前那个行事冷静、遇事沉着的少年,数月修行所带来的变化并未改变心中的一腔热血,而所谓的大道无情听起来更像是一句讽刺的声音,什么样的大道才是无情?
陈曳明白自己胸中积郁不散的那股感受是什么,因为曾经在拒北城的时候,他便已经生出过类似这样的情绪,是一位少年对人间不平事该有的热血与愤懑,是一位寒山弟子对那道肆意杀人身影的真正的愤怒。
但即便是愤怒,他也并没有过多失去自己的理智,那道恶意的气息有些熟悉,应该就是辛清白、云隐等人最早遇到的那位神秘修行人,那时还有一句最关键的话。
这道恶意并没有真正的来到了寒歌城,他的境界无比强大,但本身还远在数千里之外,即便道法再如何可怕也无法在城中彻底施展。
况且,在那些血箭飞出的时候,陈曳就已经估算过,那人在城中控制着其余修行人所能发挥出的实力虽然强大,不过还未至寸法。
尽管现在并不清楚他的手段究竟是什么,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后,陈曳可以肯定的一件事是,这位神秘的修行人所能控制的大多都是那些失魂而陷入癫狂的修行人。
一阵腥风微拂而过,街道上落叶在雨水的敲打下簌簌作响,道路两旁夹缝里的一些青草绿得盎然,道路正中的血迹却是蜿蜿蜒蜒,一路倾洒,延伸到了更前方。
“原来是你?”
“你跟了我这么久,到底想做什么?”
一位死去不久的修行人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胸口处还有一个明晃晃流着血的大洞,有些意外的声音却慢慢从他口里吐出。
站在街道远处的陈曳看着这一幕,听着那熟悉的声音,困意与乏意很快就全部消散,握着长剑,慢慢说道:“杀你。”
“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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