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蔽月。甬道处,有一道躬着身子低着头的内监人影迅速向前走着,手里提着一个大食盒,到了咸福宫宫门附近时,朝四周打量片刻,才缩头缩尾推开咸福宫宫门,快速闪了进去。

才几日的功夫,满宫已显凄凉空荡之意。四处的宫灯也没人点燃,内监仅靠手中一枚火折子引路,却还是被脚下杂物绊了一跤,他爬起后略略察看一眼食盒,又匆匆提着往庭院深处快步走去。

一盏昏黄宫灯微微亮着。未艾从林甫手中接过温热的红枣羹,挪步昭嫔榻前,细声道:“娘娘,汤羹正好,您起来喝些罢。”

一双青葱玉手自帐幔中伸出,林甫忙上前收起帐幔,搭了把手,扶了昭妃起身。

“谙达,咱们宫里头是没银烛了么?这般节省。”昭嫔懒起无妆,睡眼惺忪却尽是别种绝色风情。她略略抬眼瞅了墙角的落地座灯和案上的小座灯,眉目无波动,又将视线投落未艾手中的汤羹,不由“嗤”然一笑,满脸不以为然,“咸福宫穷得揭不开锅了?瞧瞧这汤羹,来,让本宫数数有几颗枣子,”说着竟还真的一颗颗数了起来,惹得未艾心中一阵忐忑,不由跪下哽咽道,“娘娘,咱们宫里头存食还是有许多的,娘娘不必担心。”

昭嫔抿嘴一笑,端过未艾手中汤盅自顾饮用,“本宫不担心,本宫这不活得好好儿的么?倒是苦了你们两个了,”看向未艾,轻声道,“这么几颗枣子你却能煮出这般粘稠的汤羹,真是难为你了。

未艾红了眼眶:“娘娘不嫌弃便是。”

林甫偷偷揩去眼角的泪花,带笑道:“未艾是个手巧的姑娘。娘娘尽管安心养胎,就是饿死了咱们奴才也绝不会饿着娘娘和肚子里的孩儿。”

“林公公自然也是饿不着的。”玄关处恰好响起那内监的声音,他正提着食盒近得前来,给昭嫔行了请安礼,便打开食盒的第一层,顿有香气袭来,“这不,我们答应怕娘娘这边多有不便,特意命奴才给娘娘您送来一些吃食,娘娘还缺什么尽管吩咐奴才,奴才当尽力为您办妥。”

昭嫔淡淡瞄了一眼食盒中偌大一只烧鹅,浅笑道:“说到底还是敏答应有本宫的心哪。她如今位份低微,吃穿用度原本也不宽裕,还能如此惦记着本宫,回头同你们答应说一声,这份心意本宫记下了。”

内监道了声谢,又打开了食盒最底下的一层,赫然是三贴中药,“这是安胎药,答应想着如今太医不得出入咸福宫,这是娘娘您目前最需要的东西。”

“哦?”昭嫔却是看也没看那中药一眼,“敏答应无孕,御药房的药可不是轻易可以胡乱取得的,她本事倒是大得很。”

内监赔笑道:“娘娘有所不知,这安胎药我们答应不过是做了个顺水人情,这功劳本属于李太医。”

昭嫔眼前浮现李淮溪痴痴以盼的面容,不免心头一乱,一时便没了笑容,挥袖道:“行了,本宫知道了,你不便在此久留,回了罢。”

“嗻,娘娘多多保重,过两日奴才再送吃食来,奴才告退。”

内监离去后,未艾取来银针一一仔细验过食盒里的所有吃食,见银针无恙才舒了口气,只是看着三贴中药为难起来。

昭嫔起身下榻,林甫忙为她披上披风,她拒绝林甫的搀扶,兀自往外一步步走去,“你知道那些个苦东西本宫是从来都不入口的,你扔了罢,也省了你费心。”

未艾正想开口劝说,见林甫摇了摇头,只好低低应了声“是”,便携了三贴中药下去了。

林甫匆忙取了案上的小座灯迎上前去,为昭嫔照亮前头幽暗的道路,“娘娘小心脚下,腹中胎儿要紧。”

来到廊下,夜风一阵阵袭来,微有凉意。院中树影斑驳,在黑暗中看不到半点绿意,嗅不到一丝生气。

昭嫔双手不自觉抚上微显的腹部,嘴角斜斜扬起:“这胎儿确实是道保命符。不仅是道保命符还会是催命符。”

林甫手抖了抖,“娘娘……您该明白子嗣对后宫妇人是有多么的重要。”

昭嫔冷冷笑出了声:“你难道还不明白?它若生下来,我必死路一条。他生之时正是我死之时。而它!”忽然,用力往腹部拍下!

林甫大惊失色:“娘娘!不可!”

昭嫔住了手,转而极轻极柔地抚摸着腹部,声音里的森寒却犹如深入骨髓:“它是一个世间最寡情的人留下的种!凭什么要以我的性命换取他的血脉!他何曾真心待过我!两个不曾真心相对的人留下的只会是个孽种。我造的孽已够多了,就不必要再添这么一个了。”

林甫已老泪纵横:“娘娘,您若不愿留下这个孩儿,您……”

昭嫔哈哈一笑:“会死得更早么?谙达,您该明白,本宫走的每一步棋,从来都不会出现死子儿。”

是夜。梁九功提了个雕花红木食盒置放于玄烨眼前,低声道:“皇上,您吩咐的事儿奴才办妥了。”

玄烨抬眼,放下手中奏折,盯向那食盒,“打开。”

食盒头两层都是空的,直到最后一层,赫然是一个精致的妆匣。取出妆匣,一打开,玄烨一看,呼吸渐渐变得急促,他抖着手拿起匣中那支再熟悉也不过的玉簪,声音无比压抑:“梁九功,这是……什么?”

梁九功腰身无意间躬得更低了,回答得有些局促不安:“回皇上,这是……并蒂莲白玉簪。”

并蒂莲白玉簪被玄烨紧紧握在拳头里,直到指节泛白,他才抖着手把它轻轻放回了匣子里,哑声道:“朕昨日在慈宁宫才看见皇后发上戴着它,这支必定是赝品,必定是昭嫔那阴毒贱婢为了陷害皇后所为!去,赶紧给朕查明。”

梁九功咽了咽口水,低着头回道:“皇上,奴才……早已验明。这簪子确是您赐予皇后的第二支,皇后娘娘……想必早已找回了那支丢失的,娘娘发上戴的想必是您赐予娘娘的第一支簪子。”

玄烨深吸一口气,气息急促:“其他的首饰呢?”

梁九功战战兢兢道:“全部出自坤宁宫,就连……这红木食盒也是出自坤宁宫,但凡私设小厨房的主宫,食盒底下都有各宫的宫名儿。”梁九功将食盒底朝上,边角处赫然可见“坤宁”两个蝇头小字。

玄烨挥手扫落食盒,惊怒交加:“绝不可能!”

梁九功慌忙下跪,惶惑道:“皇上息怒。此事或许另有隐情,那日送食盒的是宫棠和兰格儿,皇上是否要传召她二人问个清楚?”

玄烨一拳打落案上,闭目道:“不必了。”他带着像是劝服自己的口气,缓缓道,“这些个东西也未必能证实些什么。若真是皇后所为,总不至于愚蠢地留下如此明显的痕迹,更何况这簪子越发显得欲盖弥彰。留着簪子,其余的……都毁了罢。”

坤宁宫中依然灯火通明。高处隐隐传来酒香,朱颜会意,将怀中熟睡的承祜交到乳母手中,挥手示意所有人退下。

容若现身时,手里正提着一小樽梅酒,递了过去,英俊的面容带着戏谑的浅笑:“来点儿?”

朱颜心中正烦闷,接过酒瓶即刻咕噜噜灌了好几口,喝得过急不免呛了几声。

容若急忙拍打朱颜后背,戏谑道:“你慢点儿,没人跟你抢,大不了我统统让给你就是了。”

朱颜以手肘顶开容若,塞还了他酒瓶,皱眉道:“酒鬼,你想拍死我?”

容若耸耸肩,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拍死了你可怎么了得?你若死了,咸福宫那位可不得称心如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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