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雪下得格外早,才初冬,已落过几场大雪。天阴沉沉,冷飕飕的。

一个瘦高的人影在雪地蹒跚,他青衫的前幅下摆一直挽起来杀进腰带里,裤腿和脚上薄薄的鞋袜早被积雪全部浸得湿透,他浑身冻到发僵,风雪吹在脸上,脸皮近乎失去知觉,每走一步两条腿都迈得极其沉重。

他背上的书箱这个时候显得异常笨重,两条粗糙的麻绳勒在肩膀上,让人时时恨不得把这两个膀子给卸下了。

突然,他在道崖上一脚踩空,身子向前面栽去,滚下旁边一个缓坡。他心中惊惶,但身不由己,天旋地转翻腾了好一阵才噗地一声,整个人扑进一堆厚厚的积雪里。

可能是摔坏了,可能是受到惊吓,这个人扑进雪堆后,只露出一双脚和两只光手在外面,脸和身子多埋进了雪中,而他半天没有动静,直到纷纷扬扬的细雪在他高举的两条手臂上覆盖了薄薄一层,他才猛将身子一挣,从雪堆中坐了起来。

他大口喘粗气,用力将掩住口鼻的雪花吹走,接着手脚并用爬起身来,前后拍拍衣服,狗抖毛似的将满身满脸的雪泥甩落。

他滚下坡时,背上的箱笼竹门敞开,装在笼中的笔墨纸砚和一本本圣贤书并一个小小包裹,沿雪坡撒落,然后在他一头栽入雪堆时,箱笼从双肩上飞脱,半埋入远处雪地。他左右张望了一下,没奈何叹气,跄踉走上前去,伸手将箱笼提了起来,不客气地一抖。坏掉半边的书箱差点散架。

半空中“嗖嗖”划过两支羽箭,先到的一支几乎擦着他的鬓边飞过去,他只感到耳畔风声一紧,唰地一下,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贴颊掠过,噗一声,没入他身后十步开外的雪地。后到的一支更险,只“铛儿”一响射穿了他手提的竹箱。

他冷不丁吃了一吓,眉跳心跳,高高提起箱笼一瞧,一枚青钢箭头支棱棱地标出箱板三寸,他方才若不是提着这个破书箱,帮他挡了这一挡,这支飞箭非射透他的身体不可,那不是天外飞来的横祸吗。

他又惊又怒,正北却很快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并伴有一串叮铃铃~叮铃铃~,十分悦耳清脆的铃音。

飘舞的风雪里,一匹白马铁蹄溅雪,银鬣乘风,飞快接近,渐渐马上人影清晰,来者竟然是一个红衣如火的妙龄女郎。她控缰纵马,所乘白马神骏威风,四蹄雄健有力,泼喇喇奔驰,颈下挂着金闪闪的鸾铃,鼻孔中喷气成雾,且是好一匹良驹。

女郎一袭鲜红的衣裳在茫茫白雪中像一团火焰在跳动,与这阴霾的风雪天平添一抹热情的明亮,圆毡帽下,她披散在背后的青丝随风轻扬。

男子站在雪地里,他刚与死神擦肩而过,心还没落回肚子,乍然却见一位红裳丽人,白马银鞍,金铃叮铛地向自己驰来,不禁镇住。

忽然白马背后,四匹灰马追赶上来。

白马先经过男子,他仰头望去,但见那女郎戴着天鹅绒圆帽,脸上围了一块厚实的面巾,只露出眉眼,衣襟上别着一枚镂金花钿,目不斜视地打马直奔。当接近男子时,快速向他脸上瞧了一眼,目光紧随落在了他手提的书箱上,没有看漏那支穿透书箱横插着的长长黑羽箭,冷哼了一声,勒停了马。

男子凝望着她,但见她双睫微颤,双眸流转向他瞥来。一双美目好不明澈,而且十分灵动传神,更兼白马红裳相得益彰,他不禁呆了一呆。

那几匹灰马跟着扬蹄奔来,马上四个壮汉朱衣劲装,背弓携箭,到了白马女郎身后,紧急一控缰绳,立即停下。几个马客居高临下,围着那年轻男子。新到的壮汉个个神色彪悍,满脸横肉,四双眼睛同时阴测测地对着雪地中男子上下一打量,看得他心中无端发毛。其中一个身材尤为粗壮的虬髯大汉问道:“六小姐,怎么?”

白马上的红裳女郎拿马鞭向男子的书箱遥遥一指,道:“你看,刚才我射的箭在这里。”

男子经她一提,才注意到四个汉子背后箭袋中装的正是黑羽长箭,与射穿他书箱的这一支,一模一样。即便怒火填胸,还未发作,那虬髯汉称赞道:“六小姐神技,方才两箭放得非常高明,都是隔空盲射,距离又远,而这一箭能够力透他的书箱,已具八分火候了。”

这个“他”,虬髯汉是遥遥指着雪地中男子说的,可却完全没把他瞧在眼里,只是奉承那六小姐。男子这下更气,忍不住大嚷道:“好啊,你们为什么大白天乱放箭,差点要了我的命!”

那女郎对他的责问充耳不闻,只把头昂扬着,向虬髯汉道:“这么说,我的火候还是没到。咱们这回出来,少了府中的约束,我可要好好地把这射箭的本事练上一练,待我再回京师时,唔,那时大哥也该回来了,我好叫他刮目相看。”

虬髯汉道:“有志者事竟成,凭六小姐的聪慧加上我们几个陪练,用不了多久,箭术就能大成。”

另外三名汉子轰然附和,都说:“六小姐神箭。”“大公子瞧了六小姐的箭术,定要夸赞,咱们几个也跟着沾光。”这几人自顾谈论逢迎,对那差点误中冷箭的男子竟是理都不理。

男子猛将手中书箱往地上重重一掼,哗啦一声,终于引起马上之人齐齐侧目。

马上最精瘦的一个汉子立起眉毛,轻夹马腹趋前几步,拿眼把他一横:“哟呵,怎么?”

男子怒道:“你们这位小姐大白天乱放箭,可知差点让我丢了性命?”

马上几个大汉桀桀怪笑,前出的精瘦汉突然提起马鞭照着他头脸抽下,骂道:“贼娘贱!天宽地大,正适合放箭玩耍,我家小姐的箭下,从不死无名之鬼。你小子刚才若被一箭射死了,还算是你前生修来的福气!你现在既然又没死,还鬼吼鬼叫些什么!”

精瘦汉马鞭挥出,啪的一响,精准地抽在男子脸上,他只来得及瞄见眼前一道鞭影闪过,半边脸颊已添了一条血痕,火辣辣的疼痛立即令他颧肌抽搐。他大喊一声捧住脸,马上几个汉子哈哈大笑。那红裳女郎双眼中也流露出骄狂轻蔑。

男子勃然大怒,心想我若死了当然不能鬼吼鬼叫了,正是没死才要理论,这帮人有错在先还出手伤人,真是岂有此理。

他满面愤懑,双目出火,马上几人俱瞧得真切,红裳女郎哼了一声,凤眼微眯,冷冷道:“这小贼好像很不服气啊,也罢,姑娘让你长长见识。”纵马向前,挽住缰绳一提,两条马前蹄高高扬起,扑腾着向男子胸前踢落。女郎虽然身姿矫健,却也并不如何孔武强壮,未必有拉挽马头的大力气,却亏那马久经训练,只消马笼头一动,就自觉人立而起。

男子惊惶不已,白马膘肥体壮,威武强悍,前蹄之力何止百斤,这一下若给它踢中,自己焉有命在。忙抱头往旁边急滚,白马的两蹄落了下来砸在雪地里,男子顿觉地面都震动了下,一股狠风贴着他的背脊刮过,白马的铁蹄只差半尺便差点将他踏成肉泥。他惊出满背冷汗,更顾不得了,捂着头脸向前乱滚,地上被马蹄踏出两个雪窝,细碎的雪花四下飞溅。

红裳女郎乐了起来,抽出鞭子乱甩,每一鞭都打在男子身上。男子气苦无极,任随他乱叫乱滚,长鞭如影随形,躲之不开。女郎抽够了十几鞭,喝问道:“臭小子,还不服气么?”

几个大汉哈哈狂笑,男子有苦难言,愤懑填胸,可是皮肉的痛苦令他退畏,又明知对方强势霸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含屈忍辱,不停告饶道:“服了、服了。”突然女郎将鞭子一抖,鞭梢卷住男子的一条腿,打马向前奔去,男子被拖拽在雪地上。

几个大汉驾灰马跟在后面,口中嚯嚯怪叫,都给那女郎助威。拖行了一段,女郎奋力将手臂一甩,使个巧劲,只听半空中清脆的一声鞭响,男子被抛了起来,身子向后飞去,然后重重摔回雪地里,砰地一响,就不动弹了。

女郎轻蔑道:“这样的脓包,有什么好玩?”一夹马腹,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四匹灰马紧随其后,一行人五匹马,霎那就消失在风雪之中。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雪霁天青,有个白色人影在雪地中轻盈地行走。她手提宝剑,肩负青皮包袱。宝剑的剑柄垂着一条红穗,随风摆荡,她的步子细碎,每踏出一步仿佛都是从雪面上凌虚飘过,留下的痕迹非常浅淡。

如果刚才骑白马的红裳女郎和那四个骑灰马的劲装大汉还在,碰上了她就会大吃一惊,他们会认得这女子轻捷稳健的步态,其实是非常高明的轻身功夫,甚至通过她的功夫,怀疑她的身份。

她十分快速地接近,忽见大路中间一个书生伏地而倒,身下溢出一片鲜血,将白雪染得通红。血的颜色发暗,显然他受伤很久了。

女子片刻错愕之后,抢了过去,翻过书生来,赫然看见他的胸口处插着一枚黑羽箭。她的脸色沉了一沉,认出这枚黑羽箭。她虽不识得书生,却也激起了同仇敌忾之心。

她把了一下书生的脉,伸手按在他后背命穴,将一股真气送入。好半天,那书生有了微弱的鼻息,缓缓张开双眼,模模糊糊看见一个白衣女子,头戴围纱斗笠,瞧不出面容,正扶着他。

“这位公子,你被什么人所伤?”

“穿红的……女人,很凶,她把我抛起来,我摔……摔……”

那红裳女郎射出两支箭,第一支埋进了雪地里,这男子被她一鞭子抛起,摔下地时正好伏在雪里暗箭上,利箭戳穿了他的心窝。

“姑娘,请你帮我……带……带个话。告诉她,我……”

“带什么话,你怎么?”

“以晴、以晴……她……我答应她……高中之后衣锦还乡,娶……娶……”

他说不完整,可白衣女子已然明白了,他必是个出门赶考的秀才,只待桂榜题名,再回乡完婚。这书生伤重已是难救,一想他无缘无故,即将丧命在这荒野雪地,顿时激起了同情之心。

白衣女子道:“你是哪里人,我怎么替你带话?”

“冯……冯……我是……”

白衣女子心中微奇,哦,原来他也姓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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