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慢慢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他还没来得及走到沐婉宁身边,和她打一声招呼,肩上便被人搭上了一只爪子,他扭过头去,正好对上了沐庭云的在阴暗里略有些模糊的脸,但离得这么近,依然看得出是他。 “殿下,出来得有点久了啊,难不成是怕喝酒?”沐庭云似笑非笑地说道,他目光却投在殿前台阶下和小太监玩得正开心的沐婉宁身上。 “我当然怕喝酒了!”太子收回目光,胳膊朝沐庭云的肩上一揽,“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说起来我母后是从侯府出来的,我也只有你这一个兄弟,你看到他们灌我酒,不但不拦一把,还想把我逮回去,让他们继续灌还是怎么地?” 沐庭云垂下眼帘,他小小的身体绷得很紧,虽说侯府出身,但到底还是年纪小了一点,这会儿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但他到底也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来,很快就笑道,“殿下拿我当兄弟,我也不敢这么蹬鼻子上脸,灌殿下酒的都是皇子殿下,是殿下的亲弟弟,我这个表弟,可不敢越俎代庖。” 沐家的兄妹俩都是人精,他们精就精在,不管皇权的光芒是如何照耀在他们身上,把他们裹得严丝合缝,他们也从来不会恃宠而骄,做出僭越之事。 侯爷的酒量一直都很好,但这次回来,却很容易就醉了。王隆在皇帝的吩咐下,亲自把侯爷扶上了马车,转身就让人去禀报长公主,“皇上有令,让长公主带郡主和世子爷回府,好生照料他们!” 长公主有些为难,之前侯爷不在府上,她进进出出的倒是无所谓,可如今,侯爷已经回来了,她还去侯府就有些瓜田李下了。皇兄这是想做什么?看着满殿贵妇们意犹未尽的目光,饶是长公主,也有些架不住。 她领着沐庭云兄妹俩出了广安门的时候,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宫灯之下,侯爷黑亮的脸膛,便映入了长公主的眼里,只见他略有些惊喜地望过来,“永安,你带他们上来吧!” 永安长公主的脚步猛地一顿,她又不是没有马车,她一个外人,和人家父子三人挤在同一辆马车上,这到底算什么?如果她是庭云兄妹的娘亲,或许没什么,可是……,心里猛地涌起了一阵酸意,她把两个孩子往前一推,正要说,我坐长公主府的马车回去,侯爷便跳了下来,扶着长公主上去,“你带孩子们坐马车,我骑马!” 从皇城里到小胡同街的距离很近,可这一路上,永安却觉得如同过了千年。侯爷骑着马跟在马车旁边,马蹄声哒哒哒地敲打在她的心上,她只觉得心如同被侩子手在凌迟,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两个孩子年幼,这短短的距离,两人一左一右歪在她的怀里,睡得呼呼呼地流口水,经过长公主府的时候,她很想逃跑一样地,把两个孩子放下,跳下马车,冲进府中,可看到两张稚嫩的,依恋她的脸,她到底还是没有狠下心来。 到了侯府门口,马车停了下来,两个孩子的奶娘来了,各自抱了熟睡的孩子进屋。侯爷在马车前立定,朝她伸出手来,“永安,我扶你下来!” 恍惚间,永安好似回到了十年前,站在马车前的,并非是如今铁血般的战神,一身杀伐之气,哪怕是回到了京城也依然无法收敛,他还是那个身穿白色长袍的少年,仰着头望着她,他的眼里倒映着她的身影,却清澈如水,一如皇兄。 突然之间,一道无法再深刻的疼痛就划过了她的胸口,她清醒过来,也冷下了脸,“侯爷,贫道为出家之人……” 侯爷眼里如星光般璀璨的颜色就这么渐渐地暗了下去,他举着的胳膊,力量一点一点地被抽尽,无力地垂落下来,后退一步,站在旁边,看着她的宫女们服侍她下来,而她,终于还是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永安回府的时候,侯爷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永安能够感觉到,数次,他抬起头来,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如火灼一般的疼痛,她一步一步,如同走在刀刃之上,鲜血淋漓,痛彻入骨,却没有退路。 等到进府的时候,侯爷喊住了她,她站在台阶之上,他依然要仰头望着她,一如两人,一人在马车之上,一人在马车之下,这场景,就跟噩梦一样,一遍遍地在她的生命里回放,每一次,她与他之间都隔了这一点距离,明明伸手就可触及,可两人却谁也没有伸出手去。 她不能,他不想。 “永安,我这次回来能够看到你,真的很高兴。皇上和我,谁也没有想到你会选择这条路,原本我们是想你寻个驸马,我们能够看着你幸福……” 夏荷看到长公主的眼圈儿红了,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顿时心头极为不忍,她心里祈祷,侯爷,您别说了,您这样伤长公主,您忍心吗?她也生怕长公主和侯爷会吵起来,到时候遭殃的就是他们这些下人了。 “侯爷,如果当年我不出家,你和皇兄准备为我物色什么一个什么样的驸马?和你们一样吗?和自己不爱的人成亲?”长公主倨傲地抬起头来,她望着远处沉沉的夜色,“皇兄为了和皇嫂赌气,娶了如今的皇后,除了太子,皇后如今无所出。而侯爷您,当年为了帮皇兄笼络住华山书院,娶了王家小姐。” 她目光垂落下来,怜悯地望着侯爷,摇头道,“我不愿意,我知道大义上,我身为皇家公主,享受百姓供奉,理当为大汉的江山贡献一切,可我不愿意,我愿常伴青灯古佛,为我十五岁前享受过的锦衣玉食赎罪!” “永安!”侯爷突然上前一步,他一把抓住永安的胳膊,眼神坚定地道,“我和皇上从来没有想过要你去联姻,就在皇上下旨为我指婚之前,皇上都还说要问一下,这大汉的男儿中,有没有你瞧得上眼的……” 永安长公主顿时如遭雷击,她甚至都忘了要把自己的手从这个非亲男子的掌心里抽出来,她全身冰凉得发颤,眼中浮现出的悲戚之色足以埋葬了这一片天地。 侯爷是个大老粗,打仗的时候,他能够明察秋毫,可对男女之事上,懵懂得如同少年,根本就没有察觉出长公主的异常,他甚至还笑了一下道,“永安,庭云的娘亲其实是个极好的女子,知书达理,贤良淑德,说起来都是我对不起她。” 长公主回过神来,当年王青惠难产,也是因为边关传来噩耗,说侯爷被匈奴围困,她一急之下早产不说,还是难产,这样才会丢了一条性命。 “岂止是你对不起她,我们都对不起她。”长公主回过神来,“皇兄不问青红皂白就指婚,她好好的,单纯的诗书门第出身的小姐,进了京城中这肮脏的贵族圈子,周旋在这些鬼魅魍魉之中,左支右绌。你除了新婚,就再也没有回过京城。她难产的时候,我求三清,如果可以用我的命,换她的命吧,不要让孩子没有了娘亲,可我到底不够虔诚……” 她死的时候,才十七岁! 侯爷的手慢慢地就松了,他一句话不说,扭过头,朝侯府走去。 一直到他的身影没入了门庭之内,长公主才收回了目光,她轻喝了一声,“备马,我要进宫!” “长公主!”夏荷吓了一大跳,这么晚了进宫,宫门都关了,能进得去吗?就算进得去,那得闹出多大的动静啊? 长公主修道多年,照理说,早就炼就了一颗清净之心,但这只是假象。她心里装着一头猛虎,是俯身嗅这一株蔷薇,还是抬起爪子一掌拍过去,取决于她的此时的心性。 建安帝沐浴完,王隆帮他挑了一位年轻貌美的顺常,是京中一位二品大臣的女儿,及笄之后送进了宫,等了两个月,不知道打通了多少关节,才有机会在这一日送到龙床上来,只待破/瓜,便能受封。 可就在皇帝亲自动手,把裹着女子的被褥一层层地抖开,一抹雪白如同玉光一般,让整个寝殿里摇曳生辉的时候,王隆那老不死的声音就在殿门外叫嚷起来了,“皇上,皇上,长公主闯宫了!” 老东西的声音少有地战栗,皇帝的手一僵,床上美人泫然欲滴地望着他,门外王隆就跟天塌下来一般,浑身淌的冷汗几乎都要渗透进宫殿里了,破锣嗓子发出来的颤音连话都让人听不清楚,简直是败兴! 永安闯宫?到底是为什么事? 建安帝把手中的被褥猛地往龙床上一掀,气急败坏地道,“瞎嚷嚷什么?长公主要进宫,把宫门打开让她进来,重扬回来了,这皇城里还有什么好怕的?” 王隆如释重负,他朝身后的人摆摆手人,让人去把长公主请进来,他自己赶紧滚进来。此时,龙床之上活色生香的美人那么碍眼,王隆让人哪儿弄来的,送哪儿去,这才忙不迭地拿了袍子给皇上穿上。 皇帝的情绪明显不好,可长公主也是火冒三丈,她直接冲到了皇帝的寝殿里,一把揪住只穿了一身雪白中衣,披着袍子的皇帝,悲痛欲绝地道,“皇兄,你千般算计,最终还是没有落下我对不对?如今重扬手握重兵,镇守边关,你又放心他不下,又把主意打到了我的头上是不是?” 皇帝全身都僵硬住了,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的亲妹妹,八年的时光,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牵着他的袖子,昂着头喊他“皇兄”,问她要这要那的小姑娘了,从前他不知道,如今他早已明白,从他下旨给沐重扬赐婚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不是了。 “永安,皇兄承认,皇兄算计过很多人,但从未想要算计你和重扬,皇兄要是知道……” “你别说了!”永安长公主眼中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水,汹涌澎湃,一泻千里,“我已经出家了,我再也不是红尘中人,你今天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下旨让我照顾侯府的孩子,你知道哪些贵妇们怎么看待我的吗?” “谁看不起你了?”建安帝眼中几乎冒出火来了,他一把扣住妹妹抓着自己胸襟的手,将她往前面一拉,“告诉皇兄,到底是谁?” 永安长公主如同那迷了路,再也找不到母亲的孩子,她透过泪水望着自己的兄长,情绪复杂得如同泼墨熏染过的天空,如同此时此刻外面的暗夜,她摇着头,“当年我谁也不想嫁,我以为出家会是我最好的出路,我这一生生而富贵,有皇兄一辈子照顾,谁也欺负不了我。可是,王青惠她为什么要死?她为什么不能好好地活着?她死了之后,我的心就再也静不下来,皇兄,你知道吗?我时时刻刻担心着侯府里传出要给他续弦的消息,多少个夜晚,我也在想,睡一觉,一觉醒来,他或许就有了妻子,我再也不用担心了。” “大长公主那么快就成了傻子,这是谁也想不到的问题,她曾经护过我们兄妹,可我是那么不孝,我甚至在想,幸好,如若不然,大长公主怎么会不为他续弦,他堂堂一品侯爷,与国同休,岂能鳏居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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