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修离秋的病房出来后,一直默不作声的柳睿忽然追了上来,喊住她:“顾医生留步。”  她停下,等他上前,淡淡一问:“有事吗?”  他蹙眉,用那双在海底掩埋过的冰冷眼睛看着她,半晌,沉声开口:“上次在你家把衣服落下了,还麻烦顾医生归还。”  他说这话时,声音不大不小,却偏偏挑在有人经过的时候说,不偏不倚,那人正好将他们的对话完整无缺的听了去,偷偷回头看了眼。    顾晓晨眉心一拧,擒住眼底一抹异色,无声的看着他。  他淡提眉:“怎么?顾医生是想将我的衣服留在家中当念想?”  顾晓晨静了静心,然后说:“我明天带来医院。”  她的反应,淡的出奇。  柳睿敛下眉眼间的戏谑,低帘,没再看她,忽然嘲弄一笑:“谢谢。”    “我也非常感谢。”顾晓晨勾了勾唇,似笑非笑地,“谢谢柳长官的不打扰。”语毕,她转身离去。  终于,柳睿抬起眼眸,看着她依然冷若冰霜的背影,眉心拧了个结。  到了最后,他们剩下的只有客套和疏离。  那些从前,她真的能忘掉吗?    “饭堂新出的早餐,尝尝。”顾晓晨将一份炒面摆在柳睿面前,双手捧脸,一双真挚的眼睛盯着他,期待万分。  柳睿将饭盒往她桌面推了推,声音淡淡的:“油沾到我桌面了。”    顾晓晨不气馁的掀开饭盒,手掌使劲扇风让香味传入他的鼻子里:“你闻闻,特别香,和那些没菜没肉的包子比起来,简直就是人间美味。”  他没理会她,从抽屉拿出数学真题,拧开笔帽认真解题。    顾晓晨努了努嘴,没好气地将一次性筷子掰开,夹了口炒面塞到嘴里,满脸都是不服气。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柳睿原以为顾晓晨会就此罢休,可谁又想得到她居然越挫越勇,早餐不送了,开始变着戏法给他送礼物。折星星、织围巾、做杯子......每次她递过来他权当没看见,可晚修下课后牧泓绎就会被蔺焉拦在宿舍门口,塞一礼物盒撂下一句“给柳睿”就跑了。第二天,他会把这礼物盒拿到班上,放在顾晓晨桌面。  顾晓晨每次看到礼物盒都会反问他一句:“你不喜欢吗?”  起初,他会语塞,渐渐地,他会淡淡说:“别再送了。”可顾晓晨哪能听他的,不仅送,还送的起劲,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真是让人措手不及。    有一日,她送了他一套奥数真题,向来对她所送礼物不感兴趣的柳睿颇有兴致的翻看了眼,发现那是一套写着解题过程的真题。  早读课时,柳睿把那套真题移到她的桌面,顿了半晌问她:“你做的?”  许是头一次见他主动开口,顾晓晨忙不迭是地凑过来,满怀欣喜点头:“明年九月我就去考试,拿第一虽然难说,但前三还是有信心的。”    “你喜欢数学?”他问了第二个问题。  顾晓晨呲牙一笑,重重点头:“喜欢,你不也喜欢数学?”  “是么?”他淡淡反问,然后垂下眸不去看她含笑的眼睛。  “不是吗?”顾晓晨学着他的语调反问,狡黠的眼睛一明一灭。  蔺焉那厮,终于积了功德做了件好事。    闻言,他刷下眼睫,不经意地看到顾晓晨手上的笔,很普通,普通到大街小巷都能找到,唯一特别的,是她手上的那支笔的笔端上刻着一个“顾”字。  倏然,他深眸一定,打量了眼她来回摆动的笔端,淡勾了下唇。    自从奥数事件出现后,顾晓晨隔三差五的就找几道题来请教他,看上去不像是存心,更像是蓄谋已久。  柳睿在练习本上画了个框,将解题过程框起,然后在旁边写上根号5,笔头敲了敲练习本警醒身旁的人,音质低沉:“根号5。”  顾晓晨急忙更正:“不对不对,这道题的答案是根号3......”话音戛然而止,她咬唇看了眼柳睿那似笑非笑的面孔,然后虚心的嘿嘿一笑,在他无尽的注视下将练习本合上,寻得好时机便伺机而逃。    盯着那飞速潜逃的背影,柳睿顿住转笔的动作,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无奈失笑。  牧泓绎从前面走来,掌心在他面前一晃:“嘿!傻笑什么?回宿舍了。”  柳睿忽然正色,看着牧泓绎蹙了蹙眉,食指规律地敲着桌面,而后问:“我笑了?”  牧泓绎点头:“嗯。”  顿住食指敲桌面的动作,柳睿下意识瞥了眼顾晓晨的位置,眼前忽然闪过她那支刻着“顾”字的笔。    一年前的九月份,他到北京参加了全国初中数学竞赛。  比赛当天,柳溪非要跟着他去考场,坐计程车的时候贪玩翻看他书包,将他笔袋落在计程车上了。进考场时,柳睿检查了自己的书包,发现少了笔袋,当场,柳溪就急哭了。这时,有一个女孩误以为柳溪是比赛选手,看柳溪哭得伤心便问了缘由。  柳溪抹着眼泪,委屈巴巴的:“把笔落在计程车上了。”  女孩笑着从书包里掏了支笔送给柳溪,还给柳溪加油打气。  那支笔的笔端也刻着一个“顾”字。    叶旧陌刚下手术,便有护士通知病人家属在等他。  “哪号床的病人家属?”叶旧陌问。  “312,是柳长官。”护士说。  柳睿?  叶旧陌看着走廊的尽头,微蹙眉。    推开办公室门,柳睿站在落地窗前等他,笔直如白杨的身躯,总教人肃然起敬。叶旧陌反推上门,两手环胸,漫不经心地喊了声:“柳长官。”  柳睿转身,漆凌的眼睛看了眼叶旧陌,偏疲惫,说话时候声音沙沙哑哑地:“喝一杯,去不去?”  叶旧陌淡笑拒绝:“我不和与修烨传绯闻的男人喝酒。”  柳睿皱眉:“什么意思?”他何时和修烨传过绯闻?    叶旧陌往前走了两步,一手扶在椅背上,目光穿过窗,看对面山峦的风起云涌,淡淡地:“离秋说的。”  “离秋?”柳睿蹙眉默了会儿,然后轻笑,略讽刺,“何时你也开始相信离秋的鬼话了?”  谁都知道,修家那个小丫头鬼灵精怪,平时鬼主意就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不是头一回了。    叶旧陌表情淡淡的,目光却巡了回来,借着不明不暗的光线盯着柳睿,扣下意味深长的一句:“我是不相信,可总有人相信。”  虽说医院的节奏快,各路人马忙到不可开交,却在这应接不暇之时,能把一则流言一传十,十传百,不出半小时就能传遍各个科室,从而家喻户晓。  尤其是顾晓晨,本是医院流言的中心,再加上一个横空而来的柳长官,长点心的人都知道耳朵往哪儿凑。    在手术室的时候他便听到关于走廊上顾晓晨和柳睿那一段经几百人口相传却极其真实的对话。按照那个目击证人小护士的陈述,当时顾晓晨脸色不佳,颇为凝重,恰又在修离秋病房外,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怎么一回事。若说修离秋没跟顾晓晨瞎说什么,他绝不相信。    柳睿不明白叶旧陌话里的含义,偏了偏头,又问:“喝酒,到底去不去?”  “不去。”叶旧陌再一次拒绝,干脆利落。    连续被拒两次,柳睿那被压抑的脾气也上来了,音调跟着沉了几分:“确定不去?”  叶旧陌看他,本能地研究了下柳睿此刻脸上的表情,犹疑片刻,他还是点头:“不去。”  柳睿忽然冷笑一声,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后果自负!”    看着柳睿转身而去,一抹激灵在叶旧陌心中一闪而过,忽而疾步上前拦住柳睿。  柳睿冷冷看着来人,又是冷笑一声:“怎么?叶教授这是要做什么?”  叶旧陌沉色目光凝睇片刻,松口:“我跟你去。”  见状,柳睿也不吊着他:“离秋下周出院,修烨回来接她。”    果然和修烨有关。  叶旧陌沉沉地阖上双眼。  她要回来了,她终于舍得回来了。    顾晓晨接到叶旧陌的电话后立刻赶到医院附近的大排档,当时,柳睿已经喝醉,趴在桌子上睡着,顾晓晨由远走近,盯着那抹被月色笼罩的深绿色影子,秀眉紧拧起来。  “我实在没法子了。”叶旧陌头疼无奈的说。  顾晓晨恍觉得脑仁疼的厉害,摁了摁太阳穴,冷瞪了眼叶旧陌:“你就非要和他喝酒?”  全世界那么大,他就非要和柳睿喝酒?  “他是合法持枪的人。”被威胁的,好吗?    顾晓晨头疼扶额,盯着酩酊大醉的柳睿,计算着怎么处理。  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叶旧陌看透了顾晓晨脸上毫不掩饰的算计,忙着抬表:“时间到了,我还要值班,先走一步。”说着,他匆忙撤离,将一个烂醉如泥的柳睿丢给顾晓晨。  顾晓晨拧眉,瞪着叶旧陌走入夜色的背影,良久才回过头看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柳睿。缓了下情绪,她慢慢靠近,凝视着苍凉月色下他铁红的脸庞,一抹难以控制的心绪涌上心头,眼眶忽然一涩,忍不住抬手去摸他炙热无比的肌肤。  他这又是何必呢?    “顾晓晨......”他忽然拉开一条眼缝,滚烫的手胡乱地抓住她冰凉的五指,声音低哑,还沉在醉酒当中,又低喃,“顾晓晨......”  三个字,让顾晓晨一直隐忍的泪水落下了。  还记得高二的时候,他说:“顾晓晨,我们一起念复旦吧。”  就这样,她走进了他的人生规划。  复旦,他们的理想国。    架着柳睿进屋的时候,顾晓晨顺手开灯,艰难的几步,两人终于跌跌撞撞地倒在客厅沙发上。     顾晓晨两手撑在沙发边缘起来,微喘。  橙黄的暖灯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徒添了几分昔日黄昏时刻他踢球的模样,忍不住,她抬手摸了摸那高挺的鼻梁,指腹正要顺着鼻尖往他唇上去,忽然,一只大手掌攥住她的手腕,两段浓眉下的眼睛忽而睁开,狭长幽黑,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顾晓晨瞳光一震,下意识撇开和他交涉的目光,皱眉低声道:“松开!”  柳睿不松,反而将她扯进怀里,闭上眼睛又开始喊她名字:“顾晓晨......”    以前,她生气或者闹别扭的时候,他就会如这般一样,将她圈进怀里,一遍又一遍的喊着她的名字。  顾晓晨顾晓晨顾晓晨......  那样不厌其烦、笨拙的讨好。    滞了片刻,顾晓晨挣扎了下,又一声:“松开!”  “不松!”他执拗了起来,抬起另一手直接将她桎梏在怀,两手紧紧相握,将她圈在一个无法动弹的位置,沉哑声音的从耳侧传来,带着几分未清醒的酒气,“松开了你就不要我了。”  顾晓晨浑身忽然一僵,黑白分明的眼睛荡漾着无数回忆,在最后关头,她掐住清醒,冷冷一声:“柳睿你给我松开!”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来挑动她的心弦,他到底知不知道他们结束了,早在五年前,就已经结束了!    “我不明白!”他突然一声低吼,反手将顾晓晨一拽,轻易地将她压在身下,一双猩红的眼睛直逼而来,声音冷鸷,“为什么?你究竟在恨我什么?”她眼睛里的恨意,那样冰冷,又是那样执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看着倏然发疯的柳睿,顾晓晨一颗心沉至海底。他真是一点儿也没变过,越在乎的东西越表现的无谓,被他压抑于心底的那股情绪,只有酒后方可发泄。  对上那双让人发疯的眼睛,顾晓晨的心抽疼了下,沉默着,她低声说:“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柳睿瞳孔一僵,五指一松,她的手从他的掌心滑了下来。  他从来没有听过顾晓晨如此不确定的语气,仿佛,她真的不再是以前那个顾晓晨了。    顾晓晨冷淡的眉眼微卷,掩去眼底的一抹悲恸。僵持片刻,她用力推开他,起身离去,留给他一帧冷漠的背影。    她慢慢地挪动步伐走回房间,一步比一步沉,抵达门旁,她伸出颤抖的手推开房门,然后将门推上,隔绝了他与她的世界。    背贴门,她缓缓地蹲了下来,将头埋进两腿之间。  那刹,她的脑袋开始翻滚地疼了起来。  她真的不明白,明明是要恨他的,可心却做不到。  眼泪滚出眼眶,她低一声抽噎,在静谧的房间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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