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七在离女煞三步遥的地方,席地坐下,淡淡开口:“可我已经来了。” 女煞回过了头,平视看着寂静黑暗的夜空。 她看之处,一束幽火倏然燃起,慢慢照亮了一块狭小的地方,那亮起的地方逐渐的浮现出了一个戏台,喧天的锣鼓声慢慢的响起,台上青衣水袖翻飞,拖长了音调咿呀唱着,婉转绵长。 她似看着那处,又似没看着那处,视线穿过戏台,穿过时空,坠落在了不知名的地方。 她的声音幽幽然响起,那样轻,那样柔,带着经年的记忆,带着时光也剪不断的爱恋,缠绵似水:“我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家里隔着不过一道墙,我喜欢看折子戏,他也喜欢看折子戏。我喜欢看才子佳人,他喜欢看金戈铁马,浴血沙场守关城。” 月七见过女煞说的这个画面,在看了李青辰的姻缘簿后,她看了梦镜里女煞的生前事。 镜子里,梅花树下的软榻里,男娃娃等着女娃娃醒来。 醒来之后的女娃娃小小的手儿放在男娃娃小小的手心里,小小的两人在假山中穿梭,躲着四处寻找的丫鬟,溜出了高墙院落。 戏台上铿铿锵锵,唱念做打,讲着一位复仇归来的将军娶了他心爱的娘子。 戏台下,两个小小的人儿并排坐在半人高的板凳上,脚儿悬空,手上拿着画糖,看一眼舔一下,舔一下,看一眼。 女娃娃手中的嫦娥吃完了,画糖的棒子上空空荡荡,她瘪瘪嘴,眼前就递过来了只孙猴子,比嫦娥还小的孙猴子,那么久了却只少去了头顶的半根翎毛。 透过画糖,他的脸赤红赤红:“弦儿妹妹,长大了,你当我娘子吧。” 她舔了一口孙猴子的另一条翎毛,看着戏台上穿着大红衣裳的新娘子,粉嫩粉嫩的小脸笑得灿烂无比。 回家后,家里已经找翻了天,两位爹爹大怒,要杖责与他俩,他一人承担了去。 他说:“是我硬拽弦儿妹妹出去的,与弦儿妹妹无关。” 他爹大怒,粗粗的棍棒打了他十下。 他躺在床上龇牙咧嘴,她在床头看着他难过得哇哇大哭。 他手忙脚乱的哄着,硬是从床上跃起来耍了个猴戏以证明自己无碍,方才让她破涕而笑。 他就这样宠着她,她哭时哄着,她笑时陪着,她想出鬼点子他去实施,出了问题他一肩承担,不知道因此挨了多少揍,让她掉了多少眼泪,让他多少次忍痛的哄着,哄完她笑,在她离开之后继续龇牙咧嘴的痛着。 梅花树下,她吹萧,他习武,两人慢慢的长大。 他成了星眉剑目、丰神俊朗的公子哥,她被宠成了芙蓉如面、任性娇俏的娇小姐。 . 女煞的嘴角微微勾起,眼里满是沉醉在记忆中的欢欣:“我许他此生情长,他许我此生情专,爹娘说,待我及笄,便将我嫁于他。只是我尚未及笄,唐楚便已大战。我不明白,为何要打仗,都说杀伐天下是为了江山,可这江山之主几十年换一个,除了让天下越发的纷乱,让百姓愈发的困苦,又何曾有些许好处?可他说要去从军,他有忠肝义胆,铁骨铮铮,我纵使不喜,纵使不愿,还是让他去了。” . 她如何阻他,他说起军法之时头头是道,他说起战场时眼睛里都放着光。 “他说此战一了,便娶我入门,今生今世,只娶我一人……” 他出征的那日,从日头初升到高悬,从城门到近乎荒无人烟的郊外,她送了一程又一程。 最后分别的地方是在一个桃花林,微风细细,桃花纷纷扬扬地飞落而下。 他身着一袭白衣,在骏马上回眸看见她,眼眸里带着笑,无声的冲着她喊:“等我回来。” 她就站在那里,看着他转身离去,慢慢的消失不见,噙在眼里的泪水终于敢滑落,坠落在了干枯的黄泥地上,悄无声息的湿了泥尘。 . “他这一走,就是两年零八个月,我写了八百九十六封信。” . 每一日,一封家书。 她在灯烛下,用泛黄的宣纸写了八百九十六封信,他回了八百六十六封信。 那些夜晚,她夜夜在灯烛下看着那信痴痴的笑,笑着笑着,就淡了颜色。 那是相思的滋味。 只是他的信从最初的一信一寄,十信一寄,到最后慢慢的变成了十五信一寄,二十信一寄。 边关的消息传过来,都带着不确定和久久的滞后,她隐约听见了说边关战事越来越吃紧,只是他的信中从来报喜不报忧。 直到最后一个月,整整一月,未曾有他的来信。 她去给爹爹请安的时候,在门外听见了爹爹和李伯父的话,他们说,青辰哥哥这次凶多吉少。 透过半掩的门缝,她看见李伯父略显混沌的眼眸里的泪花。 那一刻,她手脚冰冷。 她等着他回来娶她。 如果他不回来,那么,她就自己去找他。 今生,她一定要嫁给他!一定!不管他是人,还是鬼,她都是他的人! 她瞒着家里人,偷偷的跑出了家,因怕被爹爹追回去,她刻意留了书信,说去往与边关完全相反方向的悲禅寺给青辰哥哥祈福,然后独自一个人,一个包裹,租了辆马车就往边关而来。 她是个被娇宠长大的小姐,何曾知晓人间险恶,何曾单独这般出过远门,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难,被人骗光了钱,就着溪水啃着难以入咽的粗面馒头,细嫩的手指磨出了老茧,脚上的绣鞋已经破得补了一层又一层。 快到边关口时,她看见无数人的人拖家带口,带着能带的所有家当往她来的地方逃。 那么多的人,只有她一个,逆行而上。 一个白了发的老爷爷苦苦劝她:“不能过去啊,太危险了!楚军从唐国一路溃败回来,眼看那边关都快守不住了,我们逃都来不及,姑娘怎么还上赶着去呢?” 她不听,她要的,就是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 终于,千辛万苦,千难万险,她到了边关。 到了这个有他的地方,终于又有人能哄她,有人能护她,有人能宠她的地方。 可是她找不到他。 他们说,李将军与敌军大战,并未回军营。 一日未回。 两日未回。 三日未回。 好在,这是边关,不似京城那般消息滞后,这里是但凡有点风吹草动,满集市的人都会惶恐不安的交谈。 他们说,三千楚军将唐军隔绝在楚国边境之外,但是把自己也在了困山谷之中。 他们说,楚唐这次战况惨烈,只怕凶多吉少。 他们说…… 一个个说的都是凶兆,每一天都有人拖家带口的离开,后一日集市上的人永远比前一日出现的人少,她颤了心,寒了胆。 她就翻着包裹里那些再难的时候、再累的时候都舍不得扔掉的他的那些书信,摸着那泛黄的宣纸上乌黑的磨痕,看着那字字句句的誓言,顿时就有了勇气。 她进了那人人惧怕的山谷。 只是…… 还是晚了…… 三千人马,一场大火,死了个精光。 她第一次见到那么惨烈的状况,犹如人间地狱。 每走一步,便是一步血印,恶臭拢了全身。 她吓得浑身哆嗦,吓得不敢视目。 可她不能不敢,她的他还在等着她救他。 她坚信,他活着,一定活着!只能活着! 她努力的睁开眼,忍着毛骨悚然的害怕,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在那个一地焦灼,一地血腥,一地尸骨的山谷里面喊:“李青辰!” “李青辰!” 只是被火焚过的尸身大多尸骨不全、面目全非,哪分得出来谁是谁? 泪水糊了眼眸,她来不及擦,手在一个个尸堆中翻找着,泪水就一滴滴的滴落在那不知是谁家梦中人的尸骨上。 她从早上找到了晚上,从晚上找到了早上,也只找到了他的那柄枪骸。 沾染了无数污垢和血腥的手指颤抖的摩挲着那被火燎过满是黑痕的枪骸,她的眼泪一颗颗的滚落。 他走的前一天,她去找他,他便是拿着这柄枪兴致勃勃的跟她说,此战完就回去娶她,他说了! 他说,一生一世非她不娶,他说了! 他说,只要她哭他都在,都会给她拭泪,他说了! 包裹里,他的信笺上,字字分明。 可如今人呢? 人呢? 人去了哪里? 说好的一辈子,说好的彼此相守呢? 为何,现在独独留下来她一个人! 她抱着那柄枪凄厉痛哭。 他为什么那么残忍,将她一个人丢在了人世间,与她隔着阴阳,与她隔着生死。 . 一滴眼泪从眼角悄无声息的滑落,坠落在了地上草上,瞬间,绿草枯萎成了枯茎。 月七看了一眼她脚边的那一圈枯黄。 这便是煞,天地怨气而成,就是一滴眼泪都能焦黄一地。 月七无声的叹了口气:“姑娘想见一下那人吗?” 女煞:“想。” 月七眸色淡漠的回:“好。” 那李青辰本是该死之人,她也想知晓他为何不死,为何还与命中与他无缘的女子成了亲?被他乱了姻缘的女子又是谁? 是夜,一根红线蛰伏而出,慢慢的飘入了将军府的客房中,入了梦。 . 翌日,启明星起,夜色渐渐淡去,浓雾却开始弥漫。 女煞低垂着眼,站在山崖边,额间的煞印如那嫁衣一般红得艳丽。 煞风微吹,未挽的发在风中竟不见丝毫的纷乱,乖乖的垂在身后,直至脚踝。 箫在唇边,呜咽之声飘散在谷中的每个角落。 月七坐在山崖边,看着崖底,三千魂魄泡泡叠在李青辰三字上方,触目惊心。 微微吹拂的煞风忽地起了波澜。 她抬目望去。 远处的谷口,浓雾裂开了一个缝,那条缝里,慢慢的走进一人一骑,白衣猎猎。 那人浓墨长眉,双目如潭,身上束袖白袍,点点银丝绣成的莲蕊大片大片的隐现在白袍上,衣袖处有着常年清洗留下来的磨痕,身后,一柄枪缨灼灼。 是李青辰,在梦境里,她见过他的模样。 李青辰缓缓走进谷中。 浓雾便一点点的在他身后合拢,那条清晰的小道重新消失在了浓雾中。 山谷中,因天色大亮而显得暗淡许多的魂魄泡泡漂浮在半空中。 他看着那漫天的泡泡,薄唇骤然紧抿,怒气从眼眸深处涌上来,拉着马缰的手指上青筋跳了一跳。 低头,手拉着马缰,他在那魂魄泡泡下走了几圈。 直到他眼底的怒气全然敛去,握着马缰的手指方才一用力,白马在煞风中稳稳站定。 他抬头,一对眸光射寒星,看月七:“布下如此阵仗,姑娘是为了我吗?” 山谷与山腰数丈之遥,他的声音却飘荡在山谷间,字字清晰。 他的眼底,有掩盖住了的杀气。 女煞嫁衣灼灼,箫声呜咽,只一双低垂的目慢慢的抬起。 月七抬头看了看身侧的女煞,她能看到女煞眼中的凄凉——她为他千里奔波,受尽凄苦,客死异乡,三年孤寂,可如今,近在咫尺,却是阴阳相隔,不能相见。 衣袖下的手指微微动了动,袖间红线飞出,一头飞下山谷,系在了白衣将军的食指上,另一头系上女煞握萧的食指间。 真是庆幸,天帝虽然收了她的诸多仙力、仙法,独独几样东西是没有收去的,那就是姻缘簿、梦镜还有红线的仙术,只要将红线将他俩的食指牵在一起,他们便能看见彼此,不过也有时效,这不能牵姻缘的红线,只能维持一日。 红线在两人的食指上亮了亮,隐去,消失,不为凡人所见。 女煞的身形慢慢的显现在这个人世间。 在显现的那一瞬间,她眼角的泪痕瞬间消失,身上的嫁衣幻化成了荆裙,绣花鞋上破了一道又一道的口子、这是她到这边关的装扮,这是她在山谷里找着情郎的装扮。 直到此刻月七才忽地想起,她一个女子,千里迢迢,除了一柄箫,几捆书信,再无他物,那这灼灼的嫁衣是从何处来的? 嫁衣上绣着金丝的凤,这是禁忌的图案,天下间除了皇族谁人敢绣,为何她的嫁衣上却有这样的图案? 女煞伸脚朝前踏去。 那本是山崖,只需朝前一步,便会直直坠下。 可破旧的绣花鞋在虚无的空气中一踩而下,却牢牢站住,宛如她的脚下有一个无形的台阶一般。 她就那样虚空而下,一点一点的接近那山谷中骑着白马的儿郎。 这是她千辛万苦,奔波千里来寻的郎君。 她在山谷里找了他两天,双目泣血,她都没找到他,没找到他的半块尸骸。 如今,他活生生的在她的面前。 眉目如前,栩栩如生。 乖乖的垂在身后长发轻轻漂浮了起来。 她一步步的走到他的跟前,视线停留在那白衣上大片若隐若现的莲蕊银丝绣纹上。 花了多少个夜晚,燃了多少火烛,她才一针一针绣成这上面的莲蕊。 凌冽的目光中慢慢的柔成了丝线。 他是穿这身衣裳出的征,他说:“弦儿,我定会日日夜夜穿你这身衣裳。” 她笑:“青辰哥哥如真这般做,那岂不是一身污垢、臭不可闻的回来见我?” 如剑般的眉轻挑:“你嫌弃了?” 斩钉截铁的俩字随着轻笑声吐出:“嫌弃!” 他一把抱住她,笑,眼里满是得意:“晚了!” 他的眉眼轻轻的抵在她的眉眼前,他的声音跟风声一般的缠绵,一丝一缕传入到她的耳膜,她的心间。 他说:“你已许了我终身!” 如今三年又三年过去,世事变幻,人事已非,没想到这身衣裳却还安好。 视线从衣裳上胶着在了他的脸上,她等着,静静的等着,等着他缠绵得绕心头的一声:“弦儿。” 可他没说,那平日里看着她就赫赫生辉的眸子此刻漠然得很。 他看着她,带着疏离的礼貌和戒备:“布下如此阵仗是姑娘吗?” 姑娘? 手指尖颤了颤,她眉尾微挑,嘴角讥讽的笑了笑:“姑娘?” 寒星一般冷然的眼眸里射过一抹狐疑:“姑娘识我?” 十几年的青梅竹马! 说好的只娶她一人! 结果,不过三年,他却一脸戒备的问她,姑娘识我? 天下间怎么会有这么好笑的事情! 煞风吹起,三千长发扬起,发丝穿过微恼的眸间。 忘了吗? 这真的是一个好借口啊! 真好啊! 让她连一句为什么都无法问出口! 为什么他还活着? 为什么他活着不来找她? 为什么他会娶别人? 那么多的问题,就因为这一个“姑娘识我?”而变得无从出口。 李青辰抱拳,如墨的眼眸冰冷,如同他身后那泛着冰冷的亮光的枪柄,没有半丝的温暖:“我若有对不住姑娘的,姑娘但请直言,是非曲直,青辰自会一肩扛,这数千将士,均是我大楚忠肝义胆之兵,还请姑娘放了他们?” 飞扬的乱发中,女煞单凤目眉尾上挑,嘴角向上勾出了讥诮的笑:“我若是不放,你待如何?” 李青辰的眸子里冻结了寒冰、锐利无情:“若姑娘执意要连累无辜,纵使姑娘不是常人,青辰哪怕是豁出性命也要拼上一拼!” 空气中划过一道兵刃破空之声,还未来得及看他如何出手,他手中的枪就已经横在胸前,直指着她眉心。 女煞视线涣散,周边的一切都成了虚幻,只有眼前这冰冷的枪尖,近在咫尺的枪尖,正对着她眉心的枪尖。 她咯咯笑起,惊起瑟瑟颤动的蝶翅。 多么可笑啊,当初信誓旦旦要娶她的郎君,如今却拿着枪对着她的眉心。 眉心间莲花煞印鲜红欲滴,被长发遮住了的眼眸里煞气横生,生冷的字从女煞齿缝中一字一字的溢出:“无辜?李青辰,你当真知道什么叫无辜吗?” 女煞手指虚空一抓,一个高悬空中的如珠粒大小的大千世界,瞬移到了面前,在眼前放大,硕大如同半间房屋,里面的景象清晰入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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