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的路不好走,四四方方的宫墙,无数宫门甬道相连,亥时三刻一过雷打不动下钥,再想悄无声息出宫入宫根本不可能。    太极门将宫庭分做内外两宫,内宫由内府局看守,凡尘协理六宫之时,就是同他们打交道,人情是一方面,那种威慑依然存在,她说太后有谕,那么都不必多问,当守的内侍上报内侍官,不一会儿便取来钥匙放行。    到了外宫地界便不那么容易了,禁军值守,铁甲银盔从来不讲情面。若不是冬夜天亮的迟,这时只怕已近黎明,不夜不白,这时辰不对,连借口都显得无力。为了不露出破绽,其中关窍,只能尽力去圆。    太后宫中的车马,金顶彩幔,远远就能分辨。禁军依例阻拦,问人去向。凡尘下巴一扬,沈扶兰就在车中放声大嚎,“我不出宫,我不要回去!我不回去!”    凡尘的声音很不耐,“闭嘴!若不是看在太后娘娘面上,岂容你折腾到如今,一夜未睡,我可没有闲工夫再同你磨牙!”话毕一撩帘,语气冰冷对来人,“寿光宫艳凡尘,奉命出宫。”    她在半明半暗里露出半张脸,惊鸿一瞥之下,绝色容颜无人能认错,那禁军倒吸一口气,拱手道,“事关重大,容小的回禀上峰!”    按理说,京中统领将军是沈大人,禁中守卫也归他管,应当放心才是。只因开春皇帝祭农事时曾经遇袭,虽然是虚惊一场,沈将军亲审,才发现和吴王脱不了干系,禁军中有了他的人,里应外合设下险境。只恨他手段高明,做的滴水不漏,干干净净,抓不住把柄。一气将禁军人手调换,却还是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太后和凡尘都觉得不妥,唯有亲自见到沈将军,才能松口。老话都说富贵险中求,一点也不假,不定什么时候出了变故,天翻地覆,性命都难保。    正胡思乱想中,靴声囔囔,有人到了车前,许是睡的正酣被叫起,压刀而来,浑身火气,“卑职金山请郡主大安。夜半开门不是小事,历来要见谕。敢问郡主可有太后娘娘手谕?”    胜簪替她打帘,凡尘端坐车前,上位者的气度疏离一览无余。不过她略弯弯唇角,浅薄的笑意以示对他的敬意,“金统领有礼。事出从急,太后娘娘不曾有谕。不过未免统领难做,我带了太后娘娘腰牌,见牌如见人,统领可仔细查验。”    一寸见方的和田玉腰牌,触手温润,上雕彩凤祥云,金山拿在手中,如有千金之重,不必查看,自然无假。他交还回去,“郡主深得太后欢心,无人不知,带的东西自然不假。但是卑职职责所在,郡主的车马,带的东西都要一一查看才行。”    这是情理之中,凡尘却似被冒犯一样冷了脸,将这个身量不高,胡子拉碴的统领打量了一番,“既然如此,请你们沈将军前来,太后之谕,我看他可有话说。”     破晓之前,天色尤为昏暗,更因下雪,四周凄惶一片。先前那个禁军提着灯笼陪笑,“郡主有所不知,将军寻常不轮值。我们统领也是职责在身,您别多心。”    这时候,凡尘恨不得真闹大了叫沈将军前来,又怕一来一去太耽搁,只好牵牵唇角作罢。于是她一摔帘子重新坐进去,“后头马车带的东西尽管查验,我的车驾看谁敢动!”    胜簪见双方僵持,火候差不多了,便上前来悄声劝道,“金统领多见谅。实在是事出有因,不好张扬。实不相瞒,那车里不光郡主,还有新封的沈贵人,贵人为了博宠,假借伺候孝顺之名常去烦扰太后,昨夜个又为了太后不肯帮她,口出狂言,言语不敬。气的太后震怒,叫连夜逐出宫去。沈贵人哭闹着不肯走,耽搁到现在,咱们郡主也是疲乏了,”顺手袖了一袋银子过去,“不是光彩事,太后娘娘虽没说,咱们顾念着沈将军的面子也要悄悄的办,闹得人尽皆知,只怕怪罪的还是咱们这些做奴才的。”    黑白脸做戏做的全套,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金山一时被唬住,哪还有不信的。于是像模像样的叫人查了后头几辆车,大手一挥便放行。又因后头还有几道关卡,还令提灯的禁军亲自相送。    总算出了宫门,凡尘悄悄松了一口气,倚在车围上看沈扶兰,“车夫不认路,该你教他了。”    沈氏一脉,源远流长,在京中的大宅,离宫并不远。一路疾驰飞奔,一盏茶的功夫已经到了。宫人上前扣门,惊的沈府鸡飞狗跳。     凡尘没有心情同他们寒暄,只等沈将军前来,邀他一旁说话,有要事相商。    沈府的书房里,饶是沈将军见惯风浪,听她说了内廷变故,也惊吓的一时无言,待缓过神来,不由老泪纵横,“早年我就说过,皇帝内宠太多不是好事,色令智昏,迟早要出事!”谁都想不到皇帝会因此丢了命,半世英明,悉数毁于一旦,他的顾虑和太后一样,“内廷丑闻,切切不可声张,还有吴王信誓旦旦,只怕此事不能善了。”    兄妹同心,与沈家而言,这是国事也是家事。凡尘不多嘴,躬身问,“眼下该如何,还请将军定夺。”    沈将军尚有几分震惊悲伤,看着眼前的姑娘,容色哀戚却四平八稳,有种令人可托付的力量,他缓缓道,“我这就派人去江川传话,快马加鞭,等信陵王进京,应该要两日。我手中尚有十万大军,这两日京中布防有我,暂时应当无碍。如今当务之急,是皇帝……不能叫人看出端倪,若叫吴王得了讯,纠集臣工,举兵造反也不是不可能。”    他沉声,“郡主,我不好进内宫,掩盖皇帝大行的秘密,就要靠你和太后了。至多两日,等信陵王进京,一切便不会生乱。”    既然要隐瞒,便要做的一切如常,沈将军贸然进宫,更会引人怀疑。凡尘突然身负重任,没由来觉得肩上沉甸甸,事关国运,她郑重点头,“好。我定竭尽全力。”    她有几分自己的见解,请沈将军的意思,“皇上子嗣不多,但皇长子也有五岁,为保万一,可否要多加看顾?我来时特意多带了十几位内侍羽林,还请将军调拨可靠人手,跟他们互换,随我入宫。”    “不错!不光皇长子,还有二皇子也要加派人手保护。”以往他听说宫里有位云鸾郡主,掌后宫之事,跟别的臣工一样颇有微词,甚至也怪太后任人唯亲。眼下不禁大为改观,有勇有谋,不愧是将门之后。    宫门禁军或许有吴王的眼线,他们行事难免更加谨慎,沈将军亲自挑选了十几位精兵强将,替换内侍进宫,紧要关头,以一当十,至少可以拖延。    宫里只剩太后坐镇,议定对策自然不能久留,其实这时候宫外反而是最安全的,凡尘却义无返顾选择回宫,沈将军似乎有所触动,碍着情面没好说,只是临了了,低低叮嘱她,“万事小心,劝娘娘节哀。”    兵分两路,各自去战。至少吴王那里有沈将军,太后暂时可以安心,现在唯一期盼的,就是信陵王进京,他手有兵权,又同皇帝手足情深,哪怕吴王生乱,在他和沈将军面前,也掀不起大浪。到时候由他带头拥立新帝,改朝换代,皇帝也能安息了。    想的太容易,其中艰险却很多,皇长子不过五岁,幼帝登位,哪有那么简单?凡尘觉得长路茫茫,像是这寒冬一样,久久不见花红柳绿。    短暂的一段路,又回到了宫门前,进宫和出宫一样,层层关卡,她停在北宫的外侧,离太极门还有很长一段,但是又遇见熟人。    金山似乎在等她,笑眯眯的迎上来揖手,“郡主来去匆匆,实在辛劳。”    凡尘隔帘一笑,“统领日夜轮值,驻守皇城安危,比我更辛劳。”    他道不,“能为主子当差看家,是卑职的荣耀。先前冲撞郡主,还请郡主恕臣不敬之罪。”    雪还在下,天地一线,巍峨宫城在天幕下更见雄壮威严,她心里有事,便没有和他兜搭的闲情,“统领也是职责所在,何罪之有。是要校验腰牌吗?”她唤胜簪,“还是那一方,统领请便。”    他也不推辞,接过去细细查验,翻来覆去的瞧,似乎要看到地老天荒,直等了好久才还回来,挥挥手要放行。    车马起步间冷风掀起的门帘,寒风幽幽而入,凡尘心中一突,陡然醒悟过来,她努力装作平静,“停车。胜簪你来。”    胜簪还没上来,她便扬声道,“沈家姑娘头先对我不敬,你可还记得我的叮嘱?”    胜簪的疑惑不过一瞬,立马配合道,“咱们走的匆忙,奴婢……奴婢忘了!”    趁着她说话的空档,凡尘压声飞快道,“这人不对劲,你速去通知沈将军。宫中若有异动,我放火为号!”    说完直起腰,脸色沉重,口中却还道,“就这么放过她?太便宜了。赏她的二十巴掌,怎么能忘记。旁人我不放心,你去吧,必得好好教她说话!”    主仆二人相望,皆知眼下处境艰难,不是矫情的时候,胜簪点头说好,金山又来问,胜簪掩唇讥讽道,“统领那么爱打听事呢,咱们郡主的吩咐,我照做就是,又不劳动您大驾,歇着就是了。”    胜簪故意显得志得意满,到了窗下停住脚,恰好凡尘掀帘子望出来,春水样美好的眼眸里,情绪纷杂,她状若无心,轻轻道,“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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