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外的梆子声敲了三下,一慢两快。新嫁娘粉面含羞,飞快瞄一眼相貌极俊俏的夫君,纤纤十指交缠绞紧,又纠结了小半天,终于柔柔开口道:“殿下,已过了三更了。” 弥章放下《宝刻丛章》,拿手按了按太阳穴,向她抱歉一笑:“看得入了神,想不到已这么晚了。太子妃快些休息吧。”说着起身欲走,不料袖子被轻轻拉住。女子仍低着头不敢看他,语气却是出乎意料的果敢:“太子不歇在正寝么?” “本宫睡相不好,怕惊扰太子妃安歇。”他说的理由很荒谬,偏偏语气温柔,神情更是一本正经,让女子滞了动作,由着他抽开衣角。那高瘦的背影逐渐远去,融入漆黑夜色中。 女子涂着蔻丹的指尖狠狠掐入掌心。先前的柔情似水被打散,暖黄灯光下,映出一张神情莫测的脸。 把话挑明了之后,弥章就搬到偏殿里。这样过了七个月,太子妃早产,生下足有六斤重的皇孙女。但九得知消息,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弥章夜夜歇在偏殿,从没碰过她。还有那皇孙,没看过分量这么足的早产儿啊。 但九脑子一转想明白了,心里狂喊了好几个卧槽。这太子妃明摆着是还没进宫就有了啊,就这样还敢嫁到皇宫里来,真是艺高人胆大。可怜弥章,今后要顶着好大一个生态帽发光发热。 做了便宜爹的弥章倒是没什么不妥,施施然铺了画纸,随意勾了几笔,远山流水就现了几分初形。他满意地点头,随口答道:“我是个有名无实的太子,她是个有名无实的太子妃。本来就是个担着虚名的陌生人,我有什么好为难她。” 那时刚生产完的太子妃不顾身体虚弱,爬到他脚下不断痛哭求饶。他用手指抚过新生儿的脸蛋,只觉触感温软,心里也跟着柔软起来。听女子把她和竹马的前事说了,弥章点点头,把孩子送到她怀里:“是个好孩子。太子妃好好养大她吧。日后本宫若有了难处,还望太子妃不忘今日,相帮一把。” 弥章从思绪里回过神,才发现墨滴已经浸染了纸面。他无奈一笑,搁了笔,扭头对但九道:“即便男子负了她,她也甘愿冒大风险生下孩子。为了一个男子,做到这个地步,也算是个痴人了。我是有些佩服她的决心和胆色。” 他没有抱怨半句。都说了由爱生恨,没有情感联系的人,哪来的怨怼和憎恶。他们成婚几月,估计连对方的相貌都没看清,全然就是两个陌生人。但九想通了这点,虽觉得弥章有隐瞒,却也没过多纠缠,把自己裹进被子里,闭上眼睡觉。 弥章却来戳她的脸:“你怎么一直没长大?” 但九迷迷糊糊答道:“也是可以长大的,只是这副样子看习惯了,懒得变化而已。我是只兽,化出来的所有人形,不过都是虚像而已啊。所以变不变化,都无所谓咯。” “不管谁做了君主,你也无所谓?” “有所谓的,毕竟我和你比较熟。” 弥章对她的直言直语无可奈何,只能摇头苦笑。被窝里却伸出一只小小的手,和他手心相叠。他听见她轻声说:“因为选定的君主是你,我很高兴。” 心尖儿不动声色地颤了一下。弥章百感交集,默然无语。 近来朝堂上的气氛很压抑,皇孙的满月宴也没有驱散皇帝脸上的惨淡愁云。游牧者集结人马,常来边陲犯事。但凡是他们经过的村庄小镇,都毫无例外地被洗劫一空。他们掳走粮食,猪羊和女人,走前再放一把大火,边陲处的村庄人口在渐渐消失。 本来只是群乌合之众,这一年突然闹了大乱子出来。各行其事的几个部落联系起来,一下子壮大了势力。这些游牧民族开始突破边陲防守,一路往更繁荣的地区进犯。地方官员大多安于享乐,面对突发状况,各个措手不及。游牧者的人马不断增加,这样肆无忌惮,一路突进。 待消息传到京城,皇帝震怒。不过是一些不成气候的蛮子,也能这样嚣张。当即派奉国将军前去阻截驱赶。奉国将军不负众望,领着几万兵士把游牧者打得落花流水,直退入西北边陲。但九得知消息,哭笑不得。本朝果然是人才济济,用几万人打人家几千人,这要再不胜,那可真要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只是这人海战术,不知道能否一直行得通。 果然。进入西北地界后,游牧者回了自家地盘,如鱼得水。利用对地势地形的熟知,引着奉国将军进入山坳。游牧者站在山头,燃着火的巨大石块和数不清的箭雨,纷至沓来。 被阻在山地间的士兵惨叫连连。奉国将军由护军掩护,狼狈逃走。这一战,损耗几千名士兵。此后游牧者伏击设障,更加神出鬼没,弄得兵将们焦头烂额,人心惴惴。而且在此地停留时间太久,人数又众多,不过月半时间,粮草已经不足。 奉国将军向朝廷请求增援。消息一到京都,百官都傻眼。皇帝沉思了半日,偏头看弥章,眼中闪过一抹阴鸷的光。 …… “啊?让你带着粮草和五千骑兵去西北?几万人都被打得满地找牙,你带着五千人去有什么用?朝廷的武官这么多,这事怎么着也不该摊在你头上啊。”但九追在弥章身后咋咋呼呼,当事人相对她的反应来说淡定得多,从容吩咐宫人打理好行装。 点兵完毕,弥章即刻领着五千人,浩浩荡荡出了城。身着戎装的太子俊美无双,引得临街送行的少女少妇注目观望。太子策马前行,突然微侧了脸,唇角微扬,勾出一个柔和笑靥。少女们捂着砰砰跳的胸口,争说太子是对着自己笑的。 谁也没有看见那个坐在马背上的小姑娘。小小的身体缩在太子怀里,察觉到他眼神,扬起脸,回应一个甜甜的笑。 弥章和但九到了西北,那个初离京城时还信心满满的奉国将军立即迎上来,满脸的饱受沧桑。兵士们已经馒头就咸菜吃了大半个月,各个面露菜色,别说上场打仗了,估计跑几步都得喘气。 可不是吗,都是太平惯了的,平日里的操练早就懈怠许多,被对方一打一拖,已经逐渐消耗完战斗力。 游牧者在城镇吃了亏后,再也不正面抗击。利用熟知地形优势,随时随地撩一下就跑。前不久派了一批人悄悄潜入兵营,烧完了最后十车草料。内外皆困的奉国将军老泪纵横,指一指瘦得奄奄一息的战马:“留只腿给我。” 十月末的天气。广袤的平野上到处是稀稀拉拉的枯草,十分荒凉。弥章把但九捂在怀里,风吹散他额前的发,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苍凉辽远:“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原以为书中夸大了,想不到真有这样的荒凉之地。” “正好是草枯水冷的季节,风势又好,要是在各处都点上一把火,不怕那帮人不被烧出来。”怀里的小人儿仰着脸,偷看他表情。 弥章摸她的小脑袋,点头赞同:“这样就有机会坐下来谈谈了。不管是他们的衣食问题,还是那些被烧毁的村庄,总要想个解决的方法。战争输赢只是一时间的压制和被压制。根本问题没有解决,矛盾就还会在。这样的事情,少不得三五年就要再来一次。” “这次或许是个机会,办得好,一劳永逸。” 但九心里欢喜。弥章日后若真的做了皇帝,应该是个很好的皇帝呢。 大火烧得熊熊,水草本就不丰,游牧者被断了后路,各个怒气冲冲。这次再不想什么战术了,举着大刀狂喊奔来。弥章早让人在营前空地上放了绳绊,等他们靠近,士兵们一拉绳子,人和马齐刷刷被绊倒,尘土飞扬如雾。 几个部落首领被五花大绑送到营帐里,一个个横眉怒视弥章,恨不得要往他脸上吐口水。弥章微微一笑,请他们入了座,又让士兵奉茶。首领们不愿坐,他就让士兵把他们硬“请”到座位上。首领们深深感觉到我为鱼肉的屈辱感,真有人张嘴往弥章脸上啐了一口。弥章反应及时,歪头避开。 啪嗒。目标物准确无误落在奉国将军的老脸上。 但九捂住眼睛。画面好美。 奉国将军当场就要发作,弥章神色从容,轻轻扫过一个眼风。将军脸色涨得紫红,不甘心哼一声,索性撩开帐帘走了。他一走营帐里的气氛就缓和了许多,弥章先表明自己想要谈和的立场,然后就双方目前的局势和纷战带来的长久危害,中肯地一一陈述分析。看首领们神情松动,他让人给松了绑,又端上大碗酒水,一边推杯换盏,一边听首领们大吐苦水。 弥章应允,若他们愿意顺服,他当即回京请求皇帝在这里修水库,造林地,同时加大两方之间的贸易往来,逐步改善这地界的生活水准。看到首领们动了心,弥章话锋一转:“本宫这边已经拿出谈和的诚意,相对的,诸位也该有所表示。各位先前在边陲地带做了许多恶,这回少不得要揪几个人出来,让本宫带回去领罪。一来可安抚人心,二来可表诸位顺服的决心。” 首领们拿眼互看,显然有些拿不定主意。终于有一人开口问道:“若我们交了自己人出来,你真能让狗皇帝兑现你说的承诺?” 狗皇帝。 但九很是不满。狗招你惹你了。 这人话音刚落,脖颈处突然冒出一道血线,脑袋同时间斜飞了出去。 不知何时出现的奉国将军握着血淋淋的剑,一张老脸意气风发:“一群下作的蛮子,竟敢辱骂当今圣上!” 但九气得几乎也要喷血了。这猪一样的队友啊啊啊! 其他首领眼看同伴被杀,气血上涌,立时夺了士兵手中的长矛,对准弥章的心窝,直通通扎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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