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章做了太子后,实际待遇并没有改善多少。盛妃被关在乾西宫,宗族早已落没,且皇帝也没有要为他铺设前路的意思,不过是徒有太子虚衔。时间一久,宫中人见到他,表面毕恭毕敬,私底下却是越来越怠慢,偌大东宫冷冷清清,连一些最基本的补备都不齐全。 他们的态度和皇帝如出一辙。越温情,越疏离。 虽然是这般的没有威胁性,但是暗搓搓视弥章为眼中钉的人,仍不在少数。弥章能平安长大成人,最大功臣莫过于但九。期间她为他挡了好几回暗器,尝了数十种□□,还不留痕迹打发掉一拨又一拨在东宫附近踩点的人。这么一轮番下来,她简直要成为半个反刺杀专家。 其中有一回受伤太重,但九几乎要翘辫子。时值秋天,蟹膏肥美,宫人说奉了皇帝的意,呈了几大盘的蒸蟹过来。但九当然生疑,但凡有什么好东西,最后派送到东宫里,也都只剩了些渣料。如今这青背白肚的大梭子蟹,不仅完完整整地送了来,瞧着分量还不少。 傻子也能看出来不对劲。但九推开弥章,撩开裙摆扎个马步,一脸大义凛然开始试吃。唔,脂膏金黄,腿肉软嫩,再配上透出一股清甜香气的大碗酱料,这滋味,啧啧。但九抹抹嘴巴,不发一言,皱眉拿起第二只。弥章在旁边盯着看,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问:“能吃吗?” “目前为止还没发现不良反应,我再试试。”但九连续干掉了六七只,终于心满意足,招招手示意弥章上场。她挪到旁边,用手揉着胀鼓鼓的肚子。弥章掰开一只蟹爪的时候,她的肚腹中传来一阵剧烈绞痛。 她吐完胃里的东西又开始呕血,肚子里像是有一台大功率的搅拌机,所有内脏被翻腾得七零八落。弥章抱着满身血污的但九冲到太医局,太医们纷纷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接着摇头笑道:“殿下可是靥着了?哪里有需要救治的病人?” 是啊,他们都看不见她。 但九总算是挺了过去,修养了好一段时日终于回缓过来。弥章守着她不肯走开,已经缺了好几次课,看她睁开眼睛,神情喜悦至极,下一刻却又张开嘴巴哇的一声哭了。但九摸摸他的脑袋:“没事啊。我毕竟是头神兽。受点罪而已,伤不了性命的。” 那天弥章神色惊惶地奔出东宫后,两个老侍者来收拾东西,忍不住嘴馋,偷吃了几只蟹。吃得也挺多,倒是一点事都没有。但九听说了,心里便了然,蒸蟹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幺蛾子大概是出在那酱料上头。 那酱料外观瞧起来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就是闻起来有股淡淡的清香,类似某种水果类的香味…… 啊对了水果香。 但九恍然大悟。海鲜最忌和水果混食,若食用量大,其产生的毒素可媲美□□的威力,轻松就取人性命。蒸蟹和掺了果汁的酱料分开来看,其实都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一旦混合食用,就是杀人的大利器。 弥章后来跟皇帝探过点口风,皇帝脸上的不知情倒不像是装的。还有那送来东西的几个宫人,也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地消失了。但九思来想去,觉得下手的要么是那几个皇子妃嫔,要么是他们背后的几方家族势力。他们无非是觉得弥章身后没有靠山,皇帝对他也不太上心,弄死了就弄死了。到时候太子之位再次空置,他们都有重新上位的机会。反倒是皇帝这边,应该是不清楚这事的。毕竟在二皇子羽翼丰满之前,弥章还不能死。 但九和弥章合计了一下,商定不要告诉皇帝,悄悄把事情压下去就好。皇帝知道这件事后的反应,估计也就是雷声大雨点小,事情最终只会不了了之。那些打着弥章主意的,在亲眼看到了皇帝的态度后,说不定会更加蠢蠢欲动,肆意妄为。 自这次事件后,但九更加留意弥章的日常起居。弥章有了她的看护,终于跌跌撞撞,有惊无险地长大了。但九也是忽然有一日惊觉,那个不敢在外人前流泪的小男孩,已经长成长身玉立,姿容翩翩的俊美男子了。 “起风了。回去吧。”树下身着赤色朝服的男子向她伸出手。 但九从树上跃下,弥章正好接住她。他把粉雕玉砌的女娃娃抱在怀里,像往常一般往东宫去。但九注意到他今日穿戴冠服,眉间有些疲惫,于是开口问他。弥章对她向来是知无不言的,这时候却显出一丝犹豫来。但九看着他,突然噗嗤一笑,伸手去捏他的脸。 真是长大了,开始有自己的小心思了。 经由她这么一闹腾,弥章脸上愁容一扫而光,轻刮了下她的鼻尖,温柔笑道:“父皇今日替我指了婚,婚期就定在年初。”但九点头,又好奇问道:“是哪家的女儿?” “东阁大学士的嫡次女,父皇说她秀外慧中,自小熟读女戒内训,年纪也与我相当,是他千挑万选后定下的人选。” 但九撇撇嘴。大学士在本朝不过是个正五品,且是个有名无实,权当顾问参考毫无决定权的位置,最是没油水可捞。东阁大学士的性子也是规矩到近乎刻板,在职多年,从未得升迁。这么一瞧,还真是皇帝千挑万选出来的最佳亲家人选。 “那你是怎么想?” 弥章抱着她继续往前走:“我的婚事是不由自己做主的。其实太子妃是谁,对我来说都没什么不同。我在意的,只是你的看法。”风有些大,他抬起广袖替她遮住,“父皇并不喜欢我。立我为储,或许别有用意。但是作为儿子和臣子,我只能选择接受。母妃被关进乾西宫后,我也只能从宫里带出的只言片语,确定她还活着。不受父皇疼爱,也没有母妃陪伴,我能活着,全因为你。所以我想知道,你对这门亲事,是如何看的?” 但九心里讶异。他不常谈及自己的事情,神情总是平和无争的。她以为他是这深宫中最干净单纯的存在,却想不到他心里竟比谁都清楚。 弥章却垂了眼睛去看她,再次发问:“你觉得这门亲事,如何?” 但九想了想,极中肯地回答:“你在这宫中没有可信之人,宫外也没有可以依靠的宗族。皇帝多年来一直派人留心你的举动,就是怕你结交朝臣壮大势力。你也说了,你现在对于皇帝的安排,只能是被动接受的。这门亲事对你没什么好处,也没什么坏处。很显然你不会从丈人那得到什么助力,但是那女子要真的像皇帝说的那样好,其实也算个不错的结婚人选吧。” 弥章默了默,像是要确认什么,又一次问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嗯。”但九觉得奇怪,却仍是点了头。 弥章眼神黯了黯,欲言又止,隔了好一会儿扬唇微笑:“好,我都听你的。” 这样到了第二年的年初,太子迎娶正妃入宫。皇帝表面功夫一向做得炉火纯青,这次也是大操大办,很是热闹了一回。萧条的东宫也都重新布置过一遍,焕然一新,再加上各处联缀的大红喜绸,更显出几分喜庆。 一套繁琐仪式过后,新人入了东宫。月正当空,正寝内通亮的烛火摇曳。 但九靠在假山上,感叹弥章长得真快,一眨眼的时间已经能拱白菜了。年初的夜风还凉得很,她裹着衣裳颤颤,稍一考虑,化了真身出来。巨大的神兽通体散着浅光,厚厚的鳞甲和长毛,铜铃大眼不怒自威,甚是威武。 但九抖了抖身上的毛,张嘴打了个响鼻。现在倒是不怕冷了,只不过屋里人正在春宵一度,她站在这里总归不太好。反正无事,索性去皇帝寝宫看看这家伙有没有谋算什么。 “好久没看你现出真身了。” 但九跃门的动作一滞,差点跌了个狗吃翔。她回头看是弥章,又看向已经熄了灯的正寝,一脸不解。弥章却已经顺势倒在她身上,手指抚着暖烘烘的长毛,闭上眼睛轻声道:“今天可累了。” “结婚当然累啊。不过你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还有你知不知道,新婚夜的红烛是不能熄灭的啊?”但九用爪子去挠他的脸,依旧是用多年前哄小孩的语气,“快点回去,乖。” 弥章抱住她的大爪,止不住笑出声来:“我可不是小孩子了。我想看你在做什么,所以出来了。” 他一向都是中规中矩的,皇帝就算不喜他,也难在言行上挑他的错处。但九只觉他今天有些反常,低头嗅了嗅他身上,果然一股子酒味。怪不得,原来是喝高了。 弥章靠着她,抬头看着天空寂寥的几颗星星:“如果我当不了皇帝,是不是就看不见你了?” 但九在初见弥章时说的,都是照离尤给的台本子背的。现在听弥章抛出了这个问题,其实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埋头苦思片刻,终于犹豫点点头,“大概……是吧。毕竟按照原先的设定,我是只有君主才能看见的瑞兽。” “喔。这样啊。”男子蝶翅般的眼睫颤了颤,轻闭上眼睛。 但九等了好久不见他再开口。低头去看他。弥章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侧脸弧线极优美,雕刻般的精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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