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一进悦心堂,方朝清便看到她了。    很丰满,算不得时下人们眼中的美女,但皮子白,从脸到脖颈,雪一样地白皙,胸前粗布衣服包裹的地方鼓涨涨的,因为整体胖,腰也算不上细腰,但仍旧明显比腰臀纤细,比例很是匀称。    她穿着最普通的粗布衣裳,应该是个贫家女,但衣裳头发都干净整齐,牵着个同样身着粗布的疤脸小孩儿进来,脸上没一丝局促不安,目光与他对上,不避不让,不卑不怯,很是落落大方。    只看了一眼,他便将目光避开,让店里伙计招呼她,自己低头看书。    虽略有些不同于市井女子,却也没什么起眼的。    他很快便沉浸于书中,期间听到那女子跟伙计说话,声音温温柔柔的,只腔调有些怪,似乎有些京城口音,却又不尽相同,却奇异地挺好听,跟春天抽出的嫩柳条似的,清清爽爽,柔柔细细。    他没抬头,继续看书。    然后,便听到伙计说话,有些狗眼看人低的意思,他这才皱着眉看过去,恰恰又与那女子的目光对上。    他依旧很快移开了目光。    便是要教伙计规矩,也得等没外人在时。    直到听得旁边有轻微的脚步声,一抬头,便见那女子已经走到柜台不远处,那放着几幅春宫图的位置。    春宫图这东西,说是上不得台面,但偏偏世人又爱它,不仅有钱的王孙公子达官显贵爱用它助闺房之乐,便是普通百姓,在新人成婚前,其父母往往也会在女子的陪嫁中放一份春宫图,以教导女子晓事。此外春宫图又叫避火图,便是因为有认为房梁上贴春宫图,能令火神因害羞而退避,以免除房屋走水之患的。    用途这样广泛,春宫图的销路便很不错,利润也较一般书画丰厚。方朝清不是什么道学先生,自然不会跟银子过不去,因此悦心堂也有春宫图卖,只是与所有书画铺子一般,春宫图没有大剌剌摆出来卖的,便是不收进内室,也得用红带子系着,好让客人区分。    这女子却显然是不知道其中的门道。    方朝清放下书,上前拦住:    “姑娘,这个不适合您看。”    ***     甄珠愣了下:“这画很贵重?”    方朝清摇头:“也不算贵重,只是……实在不太适合姑娘家看。”他看了看甄珠的头发。    虽然看上去二十多岁了,但她的头发还是姑娘的样式,这便说明她还未婚,自然是不适合看到这东西的。    甄珠不是笨人,也不是什么都不晓得的黄花闺女,见他如此言行,心思电转间便恍然猜到答案。    只是她却没觉得有什么可尴尬的。    反而还饶有兴趣。    “若我偏要看呢?”她笑着问道,水盈盈的桃花眼看着方朝清。    方朝清微微蹙眉,却也不再拦她,声音微冷:“那——请便吧。”说罢就又回柜台后面看书去了。    甄珠笑笑,对他的愠怒没有在意,只解开了画轴上的带子。正解着,忽然想起在场还有个未成年,转身看过去,就见阿朗在她身后,一双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她,纯净地像湖水。    甄珠便笑眯眯地对他道:“阿朗,去那儿坐着等我。”说着指向铺子入门处几张给客人歇脚休息的桌椅。    阿朗眨了眨眼睛,没说一句话,乖乖地向门口走去。    此时铺子里也没别的人,见阿朗离远了,甄珠便满意地又转过身继续拆画轴。    不远处那伙计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方朝清则不动如山,不听不闻。只是没过一会儿,他眼前的黄花梨柜台上便出现一只手,手指白嫩圆润,因为胖,指根处还有一个个的小涡。    这白嫩嫩的手在柜台上敲了下,那嫩柳般的声音便在他头顶响起:“老板,这画多少钱?”    方朝清抬起头,便见她手中拿的赫然便是那春宫图。    “二两。”他淡淡地道。    然后,他便见女子的双眸瞬间亮了。“二两?”她双眼晶亮,敲了敲画轴问道,“画师很出名吗?”    方朝清摇头。    同等功底的画,春宫图一般都是比正经书画贵些的,一来因为有需求,买/春宫图的都不会在意贵上一些。二来春宫图到底上不得台面,稍稍矜持些的文人都不屑画,便是画了,一般也只私藏或好友间馈赠,像这般直接卖给书画铺子,稍微自持身份的都不会做。需多供少,价格自然便高。    铺子里卖二两银子的春宫图,其画师不过是最普通的画匠,画工稍稍好些的,便能卖上五六两,而若是有名的大家,往往都要几十甚至上百两了。    方朝清便见女子的双眼更亮了,灿如晨星:“老板,你们铺子可否寄卖字画?”    ***     离开悦心堂时,甄珠并没有买一幅字画,却买了不少上好的宣纸和各色颜料,笔墨也买了一些,总算才没被悦心堂伙计用黑脸相送。    至于悦心堂老板,那个斯文男人最后惊讶的脸色,在生财有望的喜悦冲击下,早被甄珠抛到了一边。    依旧走在铜驼大街上,路两旁的店铺如来时一样,只是甄珠这次不光只看了,而是一个个地都进去扫荡一番。    乔迁新居,居家过日子的东西什么都短缺,米面粮油、锅碗瓢盘、被子被褥……除了这些必需品,甄珠还去成衣铺,给自己和阿朗各买了两套成衣。    阿朗的是一套棉布的短衫和裤子,另一套细葛布的,正好春末和入夏后穿。她自己买的则是扎染的蓝印花布做的衣裙,一套蓝底白花,一套白底蓝花。    最后买的东西两人都拿不下了,找了个挑夫才将东西都运回柳树胡同。    回到家,阿朗收拾归置买来的东西,甄珠则拿出刚买的笔墨纸砚和颜料,吩咐阿朗不要打扰,便把自己关在厢房里。    到了傍晚,甄珠才伸着懒腰从房里出来,见买来的东西都已经被阿朗归置地整齐有序,高兴地拍拍他的头:“很能干嘛。”    阿朗嘴角绽出小小的笑意。    “不过我也不差。”甄珠眯起眼睛,笑地像只猫,“明天咱们就有钱了。”    阿朗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甄珠笑笑又拍拍他的脑袋,没有解释。    自然是不可能解释的。    第二日,甄珠便带着连夜画好的画又来到了悦心堂。    她这次画了两幅,一幅完全以国画的用笔方式来画,构图和人体也偏向如今流行的方式,即偏向线条和写意。而另一副,则用了一些油画等现代绘画的技法,尤其在画人体时,更侧重写实,人体比例写实,人物面貌也更符合她的审美。    到了悦心堂,她直接找上了方朝清,将两幅画给他看。    第一幅还好,方朝清只目光微亮,似乎有些惊讶,但也只看了一眼,便将画放下。    但第二幅一展开,他的脸竟然立即红了起来。    甄珠时刻盯着他的反应,见他脸红,心里便觉得有谱。    国画与西画最明显的区别,或许就在于一个侧重写意,一个侧重写实,这一点在人物画上也体现地很明显。许多传世的人物类国画作品,其人物比例往往与真实人体不相符,五官也不是用墨的重点,整体更侧重线条的应用和意境的展现。    这造成的结果,便是就连春宫图,人物也往往是扭曲不成比例的。    甄珠昨天看的那副春宫图,背景是工笔画的园景,倒是很见功底,然而一看人物——双腿弯曲绵软如面条,还是一头特别粗一头特别细的面条,腰腹臀三个重点部位的比例更是惨不忍睹,简直像是没见过人体的小孩子画出的,而人物的脸更是说不上什么特色什么美感,不过两个黑点代表眼睛,一弯月牙代表樱唇,面部更是没有任何轮廓起伏。    以甄珠的眼光来看,作为小黄兔来说,那幅图能打十分,当然,满分百分制。    景物山水重写意没问题,然而小黄兔要的便是冲击力,是视觉上的刺激,写意画的含蓄对于小黄兔绝对是不适合的,甄珠一想到古人看着这样十分的小黄兔还能性致勃勃,就觉得古人真是容易满足。    古今于艺术上的审美喜好虽不同,然而,欲望却是相同的。    小黄兔恰恰不需要什么艺术审美,需要的只是勾起人原始的欲望。    所以,一见方朝清的反应,甄珠便微笑了。    方朝清打开画后,愣了一瞬,随即脸上爬上红晕,然后忽然又猛地将画翻了面盖在柜台的桌面上。    他抬头看甄珠,见她白皙丰润的脸上的眼,脑中忽然闪过画中女子如水灵动的双眸,竟似于眼前这双眼重叠。    他镇定心绪,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姑娘的画,这一幅——”他指着第一幅图,“功底稍欠,但——亦有亮眼之处,姑娘若诚心想卖,悦心堂出一千文。”    甄珠挑了挑眉。    方朝清以为她嫌低,便解释道:“虽说卖出时价格肯定不止一千文,但做生意便是如此,没有赚头的生意悦心堂不会做,再说店铺要存放,要承担滞货的风险,种种算下来,这价格很公道了。姑娘若不信,尽可去其他铺子打听。”    甄珠摇头笑,脆声道:“不用了,我相信方老板。”    方朝清顿了下。    随即又指向了第二幅,却没有自己开价格,而是问甄珠:“这一幅——姑娘准备怎么卖?”    甄珠眯起眼:“寄卖,寄卖所得四六分账。”    “悦心堂四,我六。”她又笑眯眯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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