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长安城大雪纷飞,国子监专习儒经的三学共同举办了一场问难。问难就是师生们列屋而居,提问经书要义,再择一议题由众人自由发挥,反驳辩论,最后以学问渊博,口才精妙者为魁,实际上就是一个大的辩论会。    我自入学,学中倒也办过几次,可我无心参加,也从未旁观过。但这次就不一样了,因得知仲满会参加,我便也兴致勃勃地去了。    问难的地点就在太学最大的讲堂内,此时师生云集,围成了一个大圈,倒也不显得杂乱。    “咩!这里!过来啊!”    我正想寻一个好位置,抬头却见天阔向我招手,原来他那里已占好了两个坐席。便走过去一看,这位置当真寻得不错,俯视全场,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那仲满就坐在首排,举动从容,落落大方,一派成竹在胸的样子。    “公然,那人是谁啊?”我忽见仲满对面一人神态异常,他似是总瞪着仲满,好像有过节一般,“就仲满对面那个黑脸的。”    “哦!他啊!”天阔却不以为奇,“他叫申不欺,太学生,也是新罗国的留学生,比我们早来一年,家世还是王族。此人争强好胜,仲满没来之前,他的成绩一直领袖于诸国留学生,现在仲满把他比下去了,他不忿,每每挑衅。今天啊,恐怕要大战一场咯!”    “我看这人甚不成器。”我抱臂摇头,十分不屑,“这问难靠的是机变之能,心平气和最重要,若以私心看轻对方,则大势去矣。我倒要看看他能否经得住轮番反诘。”    “呵呵,你这么明白的人才应该去参加呢!”天阔笑道。    正谈笑着,国子祭酒阳峤宣布问难开始,继而便抛出了“儒者与儒服”的议题。此出礼记,是鲁哀公与孔夫子的一段典故。    第一个举手的正是那个申不欺,他盘腿而坐,身子微斜,脸上有种莫名的兴奋,说道:“儒者不是指穿着儒服的人,儒服也不是一件普通的着装,而是怀有尊儒之心的人才是儒者,其所着衣襟才算是儒服。”    “儒服其实并没有固定的样式,亦没有完全的定义。”仲满面带微笑地接了这个论述,态度虽谦虚,却是在直接反驳申不欺,“儒家以道德服人,也是以道德扬名。彼时春秋乱世,礼崩乐坏,以道德著称的真儒者极少,而很多都是穿着所谓儒服而自诩儒者的人。学问却是依托服装来彰显,这便偏离了儒行。故而,夫子在回答哀公的戏弄时说‘君子之学也博,其服也乡,丘不知儒服’,所以申学兄方才所言似乎不大准确。”    申不欺听罢目光一横,自是不甘,眉头一皱,又说:“就如仲满兄所言,儒服既是与儒行无关,那儒行又是什么呢?或者说一位有道德的儒者应该是怎样的呢?你可不要在这里背书给我们听啊!”    这两个回合下来,竟十分精彩。不论是申不欺还是仲满,这两个外国人讨论起儒家经义倒一点也不怯场。只是,申不欺果真性情张扬,所提问题极是刁钻。    “咩,申不欺说不要背书是什么意思?知道吗?”正沉浸其中,天阔拉了拉我的袖子。    “这都不懂!”我白了他一眼,“他们讨论的这个题目出自《礼记》中儒行一篇,篇中本就有孔夫子对儒行的详细讲述,这你总知道吧?而那申不欺又问仲满何为儒行,若是仲满脱口将文章背出来,就是败了,因为谁不会背书呢?若是仲满不说,那就更教他得逞。”    “哟!咩,我还真小看你了!”天阔发出赞慕的眼光,还神叨叨地给我作了个揖。    我一笑置之,继续将注意力转至场上。仲满没有立即回应申不欺,但他的脸上也未显出难色,倒不见分晓。    “仲满兄怎么不说话了?难道刚才侃侃而谈,现已江郎才尽了?”申不欺见仲满久久沉默,神色更添得意,“不如申某来献丑一番?其实这儒行就是……”    “其实这儒行就是忠恕。”仲满突然开口,快语抢断了申不欺。    众人都没想到,一时议论起来,而我更是震惊,这个回答巧妙而又卓绝,着实教人叹服。再看那申不欺,半天嘴巴没合上,眼睛直盯着仲满的脸,似乎是还想继续说却又不知如何将话锋夺回来。    仲满正襟危坐,脸上一如开始的那样谦和,说:“曾子曾言‘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是说孔夫子的道理都有忠恕的思想包含在内,而这儒行一篇讲述的更是夫子对于儒行的看法,是其论道,故而儒行无外乎忠恕二字。忠者便如雍也篇里所言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是说待人要忠厚真诚;恕者则如卫灵公篇里提到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教人要宽容。两者相合,就是儒行。”    “牵强附会,不知所云!”申不欺终究不服,站起身走到中央正对着仲满,冷眼一瞥,道:“曾子所言忠恕只是一家之言,怎可用来解释儒行的根本?这是以偏概全!”    我看申不欺明明已是强弩之末,却还这般盛气凌人,实在替仲满恼火,想了想又越发忍不了,只一下子跳出来对着下头喊道:“明明是你自己偏狭无知,还敢说曾子是一家之言,想赢想疯了吧!”    我这一嗓子冲下去,全场人的目光就都看向了我,但我已有应对自是不怕,便索性走了下去,也来到对策场中。申不欺不认得我,只便来回打量,而仲满却知,对我又是拱手一礼。    我向仲满点点头,心中泰然,转对申不欺一笑,先报上家门,“在下四门赵逸卿,讨教申兄。”  “呵呵……”他冷笑几声,甚是轻蔑,“那你就说说,我如何偏狭无知了?”    “仲满兄方才说了曾子,那我就佐以《孟子》、《中庸》,再好好解释一遍,你给我听好了!”我发了句狠话,随即稳稳当当说道:“儒行一篇末尾提到‘儒者不陨获于贫贱,不充诎于富贵,不慁君王,不累长上,不闵有司,故曰儒’,‘不陨获于贫贱,不充诎于富贵’这一句便如《孟子》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言论,是说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要修身立德,不可放纵;‘不慁君王,不累长上,不闵有司’一句则如《中庸》里所说的‘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是说君子之行,要处世宽和,不可偏私。这二者合一,也是儒行。”    此语方罢,堂内赞叹之声不绝传来,句句是对我的夸耀。那申不欺脸色大变,终于不再那么倨傲,略显出一些窘迫来。    我见他势头渐低却还嫌不够,想多敲打他一下,便继续言道:“不论是曾子之言,还是《孟子》、《中庸》,其微言大义皆离不开儒家修德立身的正统思想。你我生辈研习治学,应以此正统为纲常,奉此正统为圭臬,端正心态方能学以致用!否则,以好胜之心则常败,以嫉妒之心则日衰,终将一无所得!”    “好!说得好!”    一语未了,讲堂内的几百号人竟异口同声地喊起来,又纷纷击掌,二声合一,轰然如雷震,倒一下子将我震懵了。我这才醒悟过来,自己是出尽了风头,一时自愧自悔,也不管申不欺如何,更无颜面对仲满,双手捂脸,落荒而逃。    “咩!你跑什么啊!”    “咩!别跑了!咩!逸卿你站住!”    我一路疯跑,脚步刚来至四门生舍,天阔就追上来了,而我回头一看,跟他一起追来的居然还有仲满。    “你们过来干嘛呀!”我急得跺脚,却又不敢直视,只觉耳根子又涨又热,“不是还没结束吗?”    “你知道没结束你还跑什么?刚才又不是你输了,你说得多好啊!嗳,你以前怎么不告诉我你知道这么多啊!刚才那一下我真是太崇拜你了!你下次……”    天阔开始了连珠炮似的夸奖,可我听到耳内真比念经还要无味,越发对刚才的行为感到羞愧。  “好了,公然,你先停一停。”    一直没说话的仲满忽然抬手轻拍了天阔一下,似是看出了我的为难,在替我解围。我偷瞄了一眼,他眉间微蹙,嘴唇微抿,倒是一副体恤人的态度。    “你是不是有些惊吓到了?”仲满细细问道,十分关切。    “啊?”我自然不会那么胆小,但又觉他这神态温存极了,不禁恍惚了一下,“哦,没,没有的。”我连忙摆手,道出实情:“我就是觉得抢了你的风头,对不起啊!我这人好冲动,管不住自己。”    “你看你有多傻!人家仲满出风头的时候你还没来呢!”不等仲满回答,天阔又将话接了过去,“他才不会介意呢!”    “呵呵……”仲满这才笑开,对我讲道:“你是太过自谦了!问难本就是各抒己见的场合,只要有想法都可以说出来,哪有什么出风头之说。况且,你刚才若不发言,我还真一时没想到该如何论辩。”    “嘿嘿……”我看他一腔真诚,也便放宽了心,“你不嫌我任性妄为就好。”    他摇头,又道:“这不是任性,是你才思敏捷,仲满深感钦佩。其实,前次未及真正相交,不如自今日起,你我结伴读书,也好让仲满多多向你学习。仲满痴长几岁,以后就唤你玉羊如何?”  他居然主动向我请求结交!真没想到,今天不过一时冲动,竟还白捡了一个这么大的便宜!我怎会不愿?    “好啊!好啊!好啊!”我激动不已,直是点头。心想,以真名“玉羊”为字,最初虽是巧合,如今却能被他这么叫,极妙。    “好啊!那以后我们就三个人一起玩吧!哈哈哈……”天阔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又来凑趣。    我与仲满相视一笑,愉快的气氛充满了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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